寶鼎帶著一群人滿載而歸。
蒼頭心急如焚,當即把寶鼎迎進屋里,屏退左右,詢問見面的經過。
寶鼎詳細說了一遍,包括自己對蒙恬的觀察,還有對蒙恬透露出來的一些訊息的分析和揣測都事無巨細地說了出來。
從自己的觀察來看,蒙恬很具霸氣,這樣一位人物為什么在大秦帝國最為關鍵的一刻,沒有做出正確的選擇?如果他堅持上奏復核以查驗詔書的真偽,李斯和趙高的陰謀還能得逞?如果他堅決不讓扶蘇死,扶蘇死得掉嗎?扶蘇一死,大秦帝國敗亡的命運也就無法挽回了。
從歷史上來看,扶蘇自殺,蒙恬交出兵權,最直接的原因就是他們畏懼于始皇帝的威嚴,始皇帝叫他們死,他們不敢不死,或許這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這不得不讓人感嘆,李斯和趙高僅僅用一具尸體,狐假尸威,就葬送了大秦帝國,由此可以想象始皇帝當年那神圣不可侵犯的無上權威。
當寶鼎沉浸在歷史的回憶中,思緒有些飄忽的時候,蒼頭卻是面色嚴峻,陣陣恐懼的浪潮更是把他的心沖擊得支離破碎。他怒視著寶鼎,咬牙切齒,恨不得將其一拳打倒在地。他后悔了,早知寶鼎如此不堪,自己就應該陪他一起去見蒙恬,把蒙恬陰險的用心一片片撕開,暴露在寶鼎眼前,讓他認識到,在利益面前,尤其在披著國之大利的華麗外衣的私利面前,根本沒有任何情誼可言,即使親如父子兄弟,也一樣會反目成仇,會像野獸一般撕咬,至死方休。
蒼頭想罵,但看到寶鼎臉上那淡淡的憂郁,看到他眼內露出的深深悲傷,蒼頭的心痛了,這是寶鼎的責任嗎?他生下來就沒有父親,生下來就沒有替他遮風擋雨的人,他背后的那些人,白氏、司馬氏都把自己的未來利益寄托在他單薄的身軀上,為此他們派人守護他,把沉重的枷鎖套在他的頭上,把不可能完成的使命強加給他。這太殘酷了,如其未來生活在痛苦和不幸中,還不如讓他變成一個癡子,無憂無慮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事實上的確如此,在寶鼎癡呆之后,白氏和司馬氏依舊沒有斷絕念頭,他們用盡了辦法,試圖治好寶鼎的病,試圖最大程度發揮寶鼎的優點,把他打造成一個超級劍士,結果,他們真的成功了,雖然,這其中的運氣實在是太好了,但所有成功案例的背后,哪個沒有運氣的影子?
“你清楚你在做什么嗎?”蒼頭強忍怒氣,陰冷著一張臉,厲聲問道。
寶鼎從他的眼睛里看出了沖天怒火,下意識地縮了縮腦袋,勉強擠出一絲笑臉,“表兄……”
“不要叫我表兄。”蒼頭冷聲道,“我問你,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
寶鼎鄭重地點了點頭,“我當然知道我在做什么。”
“好,那你告訴我,你為什么要這樣義無反顧。”
“因為我是嬴姓子孫。”
“嗤……”蒼頭嗤之以鼻,“你去咸陽看看,去雍城去櫟陽看看,看看哪里有多少王族子孫,看看他們有多少人像你這樣不知死活。”
“正因為他們太珍惜自己的死活,才看不到眼前的危機。”寶鼎說道,“也許就在二十多年后,危機爆發,咸陽在大火中毀于一旦,而他們卻像狗一樣被楚人砍死在咸陽街頭,臨死前的那一刻,他們一定會后悔,后悔當初沒有跟在大王后面,義無反顧地殺上戰場,砍死那些兇惡的敵人。”
“楚人?”蒼頭氣得面色鐵青,咬牙切齒地說道,“你既然知道,還一定要這么做?”
“我有退路嗎?”寶鼎質問道,“白氏和司馬氏有退路嗎?天上的武安君還能復活嗎?”
“但你現在有什么?你說你有什么?白氏和司馬氏的目標不是給武安君翻案,而是解禁,只要他們解禁了,你以為他們還會陪你一起瘋狂?你不要天真了,你以為武安君的沉冤還有昭雪的一天?那根本就是一個笑話。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除了老秦人,絕對沒有其它人愿意為武安君翻案。楚系不會,山東外系不會,大王和王族更不會,因為就是他們殺了武安君,就是他們制造了驚天冤案,你想他們會給武安君翻案?”
寶鼎啞口無言,低頭不語。
“你是王族,你是興國君一支唯一的血脈,你有利用價值,所以白氏和司馬氏才會不遺余力地支持你,但一旦你的利用價值沒了,你這個王族子孫在他們眼里就一錢不值、狗屁不如。”蒼頭激動地揮舞著手臂,聲音越來越森冷,“王族是王族,老秦人是老秦人,王族和老秦人的兄弟關系已經破裂,自昭襄王殺了武安君之后,他們就不再是生死相依的兄弟,而現在的大王尤勝昔日的老王,把老秦人殺了一批又一批,所以白氏和司馬氏一旦解禁,他們就不會再給你任何支持。”
“你現在之所以有價值,大王之所以要用你,就是因為你深厚的背景,你背后的白氏和司馬氏,但他們一旦不再支持你,你還有什么?大王還會信任你,還會重用你?你祖父興國君是前太子,你父親公子弘也一度是儲君的最佳人選,如果老天相助的話,現在的秦國大王就是你,這就是你致命的要害,這也是你父親在戰死沙場后,前后兩任大王和整個王族都視而不見、有功不賞,蓄意置你于死地的重要原因。說白了,你就是個禍害,就你這個背景,只要有人害你,在大王面前獻幾句饞言,你就死無葬身之地。”
寶鼎的臉色終于變了,他的思想觀念距離這個時代有二千多年,他用兩千多年后的價值觀來認知這個世界,來參予這個時代的政治活動,純粹就是找死。
蒼頭越想越是火大,“我叫你回烏氏,你為什么不聽?以不變應萬變,你就在咸陽裝聾作啞,不加入任何一個派系,只要不被風暴卷進去,你就安然無恙,這樣一來,白氏和司馬氏達不到目的,他們就會一直支持你,你只要把這兩家牢牢捆住,你就沒有危險,日子就好過。有求于你的自會送你好處,有好處你就拿著,但絕對不要給人辦事,時間一長,你就會被人淡忘,也就安全了,可以慢慢等待時機。時機肯定有,但只給有耐心的人,這么簡單的道理你也不懂?”
寶鼎惱羞成怒。老子在前世好歹也是本科大學生,苦修四年拿了兩個學位,老子的見識還不如你?我不懂,你又懂什么?堂堂的人不做,光明磊落的事不做,非要做小人搞陰謀詭計,怪不得大秦帝國統一十五年后便轟然傾覆,而且敗亡之刻你們這些老秦人不但不舍身報國,反而舉著白旗搖尾乞憐,投降劉邦、項羽那些流賊反寇,你們這些人和前世的漢奸有什么區別?我看你們就是秦奸,沒一個好東西。對了,還有那個夏陽司馬氏,后來在劉邦手下混飯吃,《史記就是他們家后代司馬遷寫的,司馬遷在《史記里把秦國貶得一無是處,甚至誣蔑秦始皇是呂不韋的兒子,這都是什么人?干的都是什么事?
“我自尋死路是我的事。”寶鼎猛地站了起來,惡狠狠地瞪著蒼頭吼道,“我父親以身殉國,我仰俯無愧,也是忠心為國,如果你怕被我害死了,那你就走,我沒有叫你陪我死,也沒有拉著你郿城孟西白一族非要給我陪葬。你給我滾,現在就給我滾。”
蒼頭傻了,寶鼎的怒吼就象一盆冷水,把他的沖天怒火“呼啦”一下澆滅了。
寶鼎不懂,自己也不懂嗎?說到底還是自己前怕狼后怕虎、瞻前顧后惹下的錯,尤其現在,更要冷靜下來尋對策,而不是互相埋怨。埋怨能解決什么問題?只會讓事情變得越來越糟糕。
蒼頭尷尬地咳嗽了幾下,腆著一張老臉坐了下來。
寶鼎氣呼呼地瞪著他,本想再罵幾句,旋即想到自己的處境,心情愈發郁悶,一屁股坐在了蒼頭的邊上,“機會不是給有耐心的人,而是給勤奮努力的人。不努力,不流血流汗,坐在家里,機會不會自動送上門,機會必須靠自己努力去爭取。跟在大王后面,為大王沖鋒陷陣,肯定有機會。表兄,你想想,在我秦國,還有比大王更有權力的人嗎?”
“有,華陽太后。”蒼頭不假思索地說道,“她是大王的奶奶。百以孝為先,秦以孝治天下。當年昭襄王不敢拂逆宣太后,導致楚系坐大;今日大王不敢忤逆華陽太后,只能任楚系橫行。”
“人總有歸天的時候。”寶鼎忿然說道。
“恐怕你等不到那一天。”蒼頭哀嘆道,“假若楚系一怒之下,設計害你一次,再在華陽太后面前添油加醋地惡意中傷一下,老太后一生氣,叫大王把你砍了,你就完了。”
寶鼎寒毛倒豎,背心一涼,駭然無語。
“你跟著蒙恬到河北戰場轉一圈,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是大王的人,然后大王肯定要解除白氏和司馬氏的禁錮,他總要給你點好處,把你栓住,讓你給他賣命。至于武安君一案則遙遙無期,目前它是咸陽各方博弈的工具,根本沒有解決的可能。所以,不出意外的話,你馬上將成為楚系的眼中釘肉中刺。”蒼頭揶揄道,“公子,你出名了,大大的出名了。”
寶鼎不理他的嘲諷,問道:“如果大王解除了白氏和司馬氏的禁錮,他們真的就要離開我?”
蒼頭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心想你當人家是白癡啊,你不過是一件工具而已,用完了當然順手就丟了,誰還拿在手上找禍事?“在利益面前,沒有情誼,即便是父子兄弟,所以,除非你有實力,你有讓他們無法舍棄你的價值。”
寶鼎冷哼一聲,一把抓向他的衣襟,咬牙切齒地罵道:“一幫無情無義的小人。”
蒼頭眼明手快,急忙抓住他的手臂,“,公子,我真的沒辦法,我回去只能找家里的長者商量,如果他們堅決不愿意,那你只有自己努力了,但你那個致命的要害太可怕了,與你父親當年的要害如出一轍。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如果你對大王沒有價值了,又有人要害你,那你想不死都難啊。”
兩個人的心情都不好,大眼瞪小眼,相顧無語。
“我馬上起程去咸陽。”蒼頭想了很久,伸手拍了拍寶鼎的后背,安慰道,“你還小,還年輕,大王又需要你,暫時不會有危險,但你既然跟在大王后面,那你就要時刻提防自己的要害,或者想方設法贏得大王的信任。假如你真的贏得了大王的信任,這個要害其實也就不算什么了。”
“鳥!”寶鼎罵道,“贏得大王的信任,你知道那有多難嗎?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寶鼎長長地嘆了口氣,這年代太難混了,步步兇險,遠不如在前世做個平頭百姓好。想到這里,寶鼎心一酸,思緒瞬息回到了前世,回到了那座喧鬧的城市。
蒼頭不便多說什么,隨意囑咐了一些事,當天下午就陪著太子丹去咸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