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站了起來,轉身望向寶鼎。
這位少年身體單薄,相貌說不上英俊,但臉上那抹淺淺的笑容卻讓人對其不由自主地產生幾分好感,只是他的眼神過于深沉,眉宇間也有一絲淡淡的憂郁,這使得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大,比同齡人也更加成熟。
寶鼎也在打量著他。眼前的蒙恬和他想像中的蒙恬并沒有太大的出入,高大威猛,氣勢凜冽,尚未走近,那股上位者的威嚴就撲面而至。這股氣勢讓寶鼎略感窒息,神情略顯緊張,身體也略略有些僵硬。
蒙恬微微躬身,頷首為禮。
眼前這位公子雖是帶罪之身,但他的家世太過顯赫。司馬錯、白起和興國君三位顯貴在大秦國地位尊崇,尤其是司馬錯和白起,就算他們死了,甚至是因罪而死,他們的威名也是久盛不衰,至今大秦人還在緬懷他們,并被他們的驚世功績所震撼。
一位前王國儲君,兩位戰功卓著的上將軍,三個顯赫家族的血統共同匯聚在這位公子身上,此刻不要說蒙恬,就算大秦任何一位權貴,看到寶鼎也會在不知不覺露出恭敬之態,不敢有絲毫的怠慢。
寶鼎站定,微微躬身,也是頷首還了一禮。來到這世界快兩個月了,看到了太多的歷史名人,知道了太多的歷史真相,寶鼎已經逐漸融入到這個時代,再不會像當初一樣,看到鼎鼎有名的大人物就兩眼冒星星,激動得不知所云了。
蒙恬虛手相邀。寶鼎穩定了一下情緒,再次深吸了一口氣,然后略作矜持之態,不徐不疾,從容自然地走到小亭上,坐到了蒙恬的對面。
蒙恬給寶鼎面前的玉杯斟上了茶,“這茶從巴蜀采摘而來,用懸甕山的泉水煮泡,香氣清鮮,透澈心肺,歷久不衰。公子嘗嘗。”
寶鼎好奇地端起玉杯嗅了一下,果然是芬芳撲鼻。
巴蜀產茶,據后世考證,至少可追溯到戰國時期。記得明末清初的顧炎武曾經說過,“自秦人取蜀而后,始有茗飲之事”,認為中國的飲茶,是在秦兼并巴蜀之后才慢慢開始并傳播開來,看來此言不虛。忽然,一個念頭掠過寶鼎的腦海,此時的巴蜀茶業應該形成了一定的規模,如果有機會的話,可以到巴蜀種茶經商,這是個賺錢的好門路。這時,一個熟悉的名字驀然躍入他的腦海:寡婦清,巴蜀巨商。
大秦歷史上有兩個巨商名留史冊,一個是烏氏倮,一個是寡婦清。這兩位巨商在大秦統一過程中做出了難以估量的貢獻,秦始皇因此厚加賞賜,并筑女懷清臺以記寡婦清之功,而烏氏倮則爵同君侯,尊貴無比。
現今自己與烏氏倮的關系非同尋常,自己亠家發配邊疆,肯定受到了烏氏倮的盡心照撫,此中恩情恐怕一輩子難以報答。既然烏氏倮已經出現在自己的生命中,那神秘的巴蜀巨商寡婦清呢?她的命運會否與自己發生交集?
想到這里,寶鼎實在按捺不住,佯裝無意地問了一句,“這茶是否來自巴蜀巨賈之家?”
蒙恬面露笑容,緩緩坐下,“這茶的確來自巴蜀。公子在烏氏嘗過?”
寶鼎故作高深地淡然一笑,“她家不是賣丹砂嗎?現在改賣茶了?”
“他家賣丹砂,也賣茶,但主要是賣天下利兵之首,強弩。”蒙恬手握玉杯,傲然說道,“我大秦北有烏氏駿馬,南有琴氏強弩,我關西悍勇正是籍此兩種神兵利器才能橫掃山東諸國,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寶鼎一愣,心里頓時掀起一股波瀾。寡婦清姓琴?她真的叫琴清?黃易大師隨便寫了個姓氏竟然就蒙對了?旋即再一想,不對不對,這個琴氏應該是寡婦清的夫家姓氏,巴蜀巨賈應該是琴家,家主是寡婦清。
后世人雖然不知寡婦清姓氏,但一致認為寡婦清是以丹砂致富。始皇帝統一天下后,方士興起,煉丹盛行,丹砂的需求量劇增,故其得以積累巨富。現在聽蒙恬話里的意思,這寡婦清根本就不是以丹砂致富,而是以制弩發家。
其實仔細想一想,后世的推敲也確實值得商榷。戰國巨賈,首推楚國猗頓氏、魏國白氏、齊國田氏、趙國卓氏和秦國烏氏,這些巨賈有的是傳承世家,如楚猗頓氏,魏國白氏;有的是世代權貴,集官商于一家,齊國田氏便是如此;有的是白手起家,歷經數代創業而巨富,如趙國卓氏;有的則是后起之秀,異軍突起,橫空出世,如秦國烏氏。至于呂不韋之流,不過是地方大賈,無論是傳承還是財富、還是對所在國的影響力,都無法與巨賈相比。這些巨賈之所以富可敵國,都是因為借助各國王室特權,經營鹽鐵兵馬等關系到國之存亡的利器而積聚了驚人財富。(兵,特指武器。)
巴蜀琴家若僅靠丹砂無論如何成不了巨賈,寡婦清如果對大秦國沒有特殊貢獻,始皇帝也不可能封其為貞婦,甚至邀其住皇宮,禮同王侯,其死后,始皇帝還下令在其葬地筑“女懷清臺”以為記念,這是何等恩寵?尤其對一個商賈,一個營商的家族來說,此等恩寵甚至超過了戰功卓著的公卿大臣。
如今經蒙恬一說,寶鼎不僅恍然大悟。弩,兵之王者,寡婦清一族靠賣弩贏利,成天下巨賈,而秦國則以強弓勁駑橫掃天下,如此始皇帝筑“女懷清臺”以記其功,便可得到合理解釋了。
寶鼎輕啜一口香茗,頓時口齒留香,而心里則是感慨萬分。琴氏勁駑,大秦的強弓勁駑啊,如果沒有這些強兵利器,大秦拿什么統一天下?
“巴蜀本為楚地,琴氏本為楚人。琴氏先祖創制了勁弩,其子孫后代遂以制弩為業,傳世三百余年。今有十二石蹶張唐弩,就是由其家族大匠琴唐所創,一出世便震動天下,有天下首兵之譽,楚軍兵甲之利因此雄居六國。”蒙恬繼續說道,“自你外曾祖父上將軍司馬錯率軍千里躍進,一舉平蜀后,巴蜀便并入我大秦版圖,琴氏一族和天下首兵就此為我大秦所有。幾十年來,琴氏為大秦制駑無數,其子弟更是遍布我大秦軍械坊。我大秦有今日之強盛,琴氏可謂居功至偉。”
“善!”寶鼎贊嘆道。大秦北有烏氏駿馬,南有琴氏勁駑,武力之強勁,當然會凌駕于山東六國之上,統一已是大勢所趨,豈是人力所能抵抗?自己趕上了一個好時代,但可惜的是,誰能料到這個好時代僅僅維持了十五年,不過曇花一現而已。
想到咸陽的沖天大火,想到項羽在沖天大火中砍盡大秦贏姓王族的頭顱,寶鼎的心就陣陣顫粟,雙目內更是流露出無盡的悲傷。
蒙恬偶一抬頭,正好看到寶鼎眼內的悲傷,一時心弦震顫,嘴邊的話再也說不出口。
他想到了當年那場大風暴。當時他剛剛出世,長大后零零碎碎地聽到一些議論,回家問父親,問祖父,得到的都是沉默、悲傷和嘆息,直到祖父戰死疆場,父親被破格提撥為假上將軍,咸陽局勢緊張,父親才把當年的那場大風暴告訴了自己和弟弟蒙毅。
武安君不論是鏖戰沙場還是撥劍自刎,都是那樣的轟轟烈烈,讓天下為之震撼,讓天下為之顫抖。如今大王要為武安君翻案了,但白氏、司馬氏的后代沒有杰出之士,難以承擔重任,只有把希望寄托于興國君一脈。眼前這個少年瘦弱的肩膀上竟然承擔了振興三族的重任,不堪重負啊。其實他還不知道自己肩負的重任遠遠不止這些,大王對其同樣寄予了厚望,甚至把扳倒楚系外戚的部分希望也寄托在他的身上。
國尉尉繚的計策早在呂不豐罷相之后就出臺了。專門執掌王族事務的駟車庶長贏皓曾受大王委托,秘赴烏氏探查,結果令人大失所望。贏皓說寶鼎是個癡兒,斷然否決了此議。大王不相信,他懷疑寶鼎癡兒是假,白氏和司馬氏不愿卷入咸陽風暴是真,所以故意設計欺騙老贏皓,于是他密令尉繚調派黑冰徹查,并召烏氏倮進京詢問。烏氏倮害怕,不敢說實話,吞吞吐吐含糊不清。正好此刻呂不韋的死訊傳進咸陽,大王勃然大怒,對楚系外戚的猖狂再也無法容忍,當即決定實施此策。
這時黑冰探查的結果出來了,寶鼎的確是個癡兒,但尉繚不敢據實奏報,擔心激怒大王,于是虛晃一招,以此事重大為由,叫自己當面查驗,如寶鼎可當大任,遂堅決施策,反之,則放棄。這就是寶鼎走出烏氏的原因。
然而,讓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寶鼎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竟然在代北刺死了公子隆和公子恒,一夜之間名震天下。寶鼎聲名大噪,咸陽馬上就會驗名正身,寶鼎的身份一旦大白于天下,大王的計策就不得不修改,不得不與楚系外戚正面交鋒,最后誰勝誰敗,誰是最后的贏家,都不得而知,很可能就和呂不韋的事一樣,辛辛苦苦流血流汗,最后卻為他人做了嫁衣裳,白忙一場。
其實代北的事傳到咸陽后,大王怒不可遏,懷疑此事被人泄漏,因為按咸陽的推斷,寶鼎一次刺殺兩位當世權要,而且還逃過了追殺,匪夷所思,事實上根本不可能,除非有一股強悍力量暗中相助。但大王很快冷靜下來,決定放棄,也不允許自己再與寶鼎見面。他只想率先查知真相,以便掩蓋所有痕跡。誰知蒼頭竟然一口拒絕了,沒留有任何余地。
就在自己打算急報咸陽的時候,寶鼎卻派人來了,要見自己。自己猶豫了一晚上,擔心此事已給楚系獲悉,寶鼎已給楚系收買,今日的見面不過是個陷阱,但最終還是決定冒險見一面。寶鼎身上有太多秘密,他無法控制自己的好奇心,他決意要揭開罩在寶鼎身上的神秘外衣,以便看清這個從出生開始就注定不平凡的刑徒公子。
注釋:
駟車庶長:秦二十等爵第十七等,專門執掌王族事務。
地理說明。
關東、關西;
此關為函谷關。先秦歷史中,關東泛指山東諸國,關西則獨指西秦。
山東:
在中國古代歷史上,山東泛指太行山以東的黃河南北流域,包括中原、河北和山東半島。
大河:
在秦漢歷史中,河統指黃河。其它水系一般不會以“河”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