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越一直惦記著太子丹的事,按照他和蒼頭的約定,筵席開始不久,雙方就要進行交接。因為在這之前沒有找到蒼頭,他的心里頗為忐忑,唯恐出事。
看到酒過三巡,樂舞也逐漸進入高潮,宗越估計時間差不多了,于是悄然走出大堂,向府門外面走去。
慢慢走過庭院主道,繞過水池,宗越看到大府的監食管事指揮一隊仆役抬著六個銅鼎走了過來。銅鼎兩尺高,下部是炭爐,炭薪正在燃燒,火苗隨風抖動,薄煙清揚;上部是湯池,水霧裊裊,濃郁的香氣四溢而出。
宗越不知道這湯羹叫什么名字,但僅從這誘人的香氣就能估猜出來,這是一道美味。宗越的腳步不自覺地慢了下來,頗有興趣地看著銅鼎。監食管事沖著他微笑點頭,兩人擦肩而過,然后他就看到了跟在管事后面的暴龍。
暴龍早就急得火燒火燎了,但他沒辦法進大堂,找不到宗越,只有干著急的份。這時突然見到宗越出現,心花怒放,乘著和宗越擦肩而過的機會,低聲說道:“蒼頭在車馬場,出事了,快去快去……”
宗越聽到“出事了”三個字,一顆心頓時拎了起來,連暴龍的長相都顧不上細看,甩開大步急赴車馬場。他不疑有假,這時候敢于主動接近他并說出蒼頭名字的人,也只有黑冰了。
出了府門,宗越的身形更快。辒(wen)車左右的虎騎劍士看到宗越急步而來,略感詫異,這時候宗越應該在大堂里保護相國,怎么突然出來了?
兩個劍士迎了上去。宗越走近他們,急切問道:“可有異常?”
“沒有。”其中一個劍士四下看了看,小聲說道,“一切正常。”
“車呢?”宗越追問道。
“正常。”另一個劍士回道,“沒有任何人接近辒車五步之內。”
他們不知道這趟出使竟然帶著太子丹,更不知道現在坐在車上的人就是太子丹。
宗越心里稍安,舉目四顧,尋找蒼頭的身影。這時一個虎騎劍士從辒車附近的黑暗里走了出來,宗越只一瞥,便認了出來,此人正是蒼頭。辒車旁邊的虎騎劍士突然看到一個衣著打扮和虎騎劍士一模一樣的人出現,立時警覺起來,有人張嘴就想質問,卻見宗越指著那人叫了一嗓子,“你過來,快點。”
蒼頭匆忙走到宗越身邊。宗越和他交換了一下眼色,后者微微頷首,但眼神凌厲,顯然事情出現了變故。
“注意防備,不許任何人接近我們十步之內。”宗越一邊拉著蒼頭走向辒車,一邊對周圍的劍士們大聲吩咐。其實今夜各方都有部署,各方的衛士們都接到了命令,各守一塊,嚴禁在沒有命令的情況下接近對方,以免發生不必要的沖突。
兩人走到車邊停下。宗越示意周圍的劍士們稍稍遠離一點。這些劍士們看到宗越的態度,知道這個突然出現的人沒有危險,極有可能是宗越預先安排到代北打探消息的秘兵。
“出了什么事?”宗越壓低嗓門問道。
“李牧要刺殺你們的相國。”蒼頭焦急說道,“快,馬上轉移太子,遲恐生變。”
“哪來的消息?”宗越吃了一驚,急忙問道。
“徐夫人劍,烈日秋霜。”蒼頭問道,“你知道這是什么意思?”
宗越的臉色當即就變了。公子隆的佩劍就是徐夫人所鑄,劍名烈日秋霜,這個秘密知道的人并不多,由此可以推及蒼頭得到的消息十分可信。
“那是我們相國的佩劍。”宗越說到這里,眼神驟然凜冽,冷森森地說道,“李牧他敢刺殺我們相國?”
“如果他抓住了太子,又把刺殺的罪責推給我們黑冰,你說他敢不敢殺?”
宗越是公子隆的親信,對當前形勢一清二楚,對薊城暗藏的權力斗爭更是了然如胸。他稍稍想了一下,便估猜到了李牧刺殺公子隆的目的。宗越暗自驚駭,再不敢猶豫,轉身就要跑回府內,“我去告訴相國。”
“你慌什么?”蒼頭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了宗越,“當務之急是轉移太子,只要太子在我們手上,李牧就不敢刺殺相國。”
宗越當然不相信這句話。既然李牧已經決心刺殺公子隆,那他即使沒有太子丹,也一樣要干,因為這關系到邯鄲的存亡,趙國的存亡。李牧現在被逼到了絕路,只有行險一搏。雖然在這之前公子隆也估猜到李牧狗急跳墻之下可能動手殺人,但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李牧在他沒有抵達代北之前就已經下定了決心,刺殺的時間竟然就在他抵達代北數天之后。在這么短的時間內李牧就準備好了一切并展開刺殺行動,任憑公子隆如何小心謹慎,也難免會被殺個措手不及。
宗越冷哼一聲,手臂用勁,就想甩脫蒼頭。此刻蒼頭的用意很明顯,他才不管公子隆的死活,他只要太子丹,只要太子丹到手,安全送到咸陽,燕王喜就不敢背盟,最起碼不敢公開背盟,但對宗越來說,公子隆的生命則關系到燕國的安危。太子沒有了,還可以再立一個,燕王喜的嫡公子有十幾個,王統不會斷絕,但公子隆死了,燕國的政局就會產生劇烈震蕩,燕國將陷入空前危機,這是宗越不愿看到的。
另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公子隆死了,他做為虎騎劍士的首領將承擔第一責任,他必死無疑,他的家族親人也將受到牽連。反之,太子丹失陷代北,被李牧所擒,卻是公子隆最愿意看到的結局,而他因為有公子隆的保護,不會因為此事受到過多牽連,最多降職或者引咎請辭而已。相比較而言,當然是保全公子隆的性命才是他的首要之務。
蒼頭五指如鉗,牢牢箍住了宗越的手臂。宗越連甩兩下都沒有甩脫,臉色頓時變得十分陰森,一雙眼睛更是殺氣噴涌。
“你想清楚了,太子若失,李牧會放過相國?”蒼頭急促說道,“李牧一旦抓到太子,必定全力圍殺相國,試問你有多少虎騎劍士?李牧有多少旅賁衛士?你有突圍的可能?你能保全相國殺出代城?”
這一連串的質問如同重錘砸在宗越的心上,當即讓他冷汗涔涔,頭腦也立時清醒過來。不錯,李牧既然決心誅殺公子隆,那以現在虎騎劍士的實力,根本抵擋不住數千旅賁衛的圍殺。宗越越想越是恐懼,一時委決難斷,額頭上竟然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臉色也變得異常蒼白。這時他才發現,這趟代北之行根本就是送死,公子隆太大意了,也過于自負,竟然親赴代北談判,如今終于為自己的輕率付出了血的代價。
蒼頭看到宗越的表情,知道自己的勸說產生了效果,于是松開手,湊到他耳邊繼續說道:“太子的事極度機密,即使在薊城也沒有幾個人知道,所以我懷疑泄密的人就是太子。”
宗越駭然心驚,想到這幾年太子和公子隆的激烈暗斗,他不得不承認蒼頭的推斷十分有道理。
“太子遠赴咸陽為質,將來回來的機會微乎其微,由此不難推測太子堅決不愿去咸陽。”蒼頭說話的語調更快了,“太子與相國政見不合,矛盾激烈。太子要結盟趙國聯手抗秦,相國卻要聯秦攻趙。現在趙國岌岌可危,急需燕國的援手。這時候太子和李牧各有所需,雙方一拍即合,完全可以聯手對付相國。相國被刺,李牧嫁禍黑冰,再送太子歸國。有太子在薊城周旋,燕趙結盟十拿九穩,如此趙國得到救援,邯鄲之危可解。”
宗越心冷如冰,他完全被蒼頭說服了,雖然還抱著一絲僥幸,但這絲僥幸未免過于渺茫。如此一來,當務之急是馬上轉移太子,而不是陪著公子隆送死。
“如何轉移?”宗越咬咬牙,終于做出了決斷。就他個人而言,他不想就這樣白白死了。幫助蒼頭把太子安全送到咸陽,他還有活命的機會,將來也還有與家人團聚的可能,反之,他死了,他的罪責跑不掉,他的家人要受到連累,親人未來的生活將暗無天日。
蒼頭四下看看,冷笑道:“這四周所有的人都在盯著我們,盯著這輛辒車。我可以肯定地說,只待府內發生變故,至少有幾百人從四面八方殺來。”
宗越抬頭四顧,目光掃過遠處的旅賁衛、韓國鐵衛,還有那些穿梭在車馬場里的忙碌人群,眼里露出一絲寒意。
“找兩個你信得過的人。”蒼頭說道,“我們馬上把太子轉移到府內。”
宗越不再猶豫,當即找來兩位心腹劍士。四個人湊在一起。蒼頭把自己的想法說了一下,宗越稍加考慮就同意了,隨后找來一位中年劍士,讓蒼頭帶著他上了辒車。
車內太子丹正在焦慮不安,忽然看到一位陌生劍士,當即警覺起來,剛想開口詢問,卻見蒼頭一臉獰猙,撲上去就是一拳。太子丹措手不及,頸部中拳,一頭栽倒。
“換衣服。”蒼頭對中年劍士說道,“你穿他的衣服待在車里,不管外面發生什么事,都不要出去。”
中年劍士疑惑不解,但他也不敢問。秘兵有秘兵的規矩,有些事不該知道的就不要好奇,這樣反而安全。中年劍士顯然不認識太子丹,他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的甲胄穿在了太子丹身上。
蒼頭把太子丹半扶半抱著弄下了車。宗越和兩個心腹左右擁上,四個人把太子丹夾在中間,快步向府門走去。剛剛從側門走近府內,就聽到身后傳來一聲冷叱,“站住。”
四個人駭然心驚,齊齊回頭,只見一排隊旅賁衛高舉弩弓對準了他們。四個人頓時目瞪口呆,魂飛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