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城西南有三過坊,坊中塞笳里的東側有一片占地極廣的恢宏建筑,這里就是故平原君趙勝的別居。他的長子趙恒現在就定居于此。
平原君病逝之后,府中三千門客劍士大都改換門庭,另投明主,留下來追隨公子恒的不過數百人而已。二十年彈指一揮,公子恒遠離廟堂避居代北,無怨無悔追隨而來的不過百二十人。這百二十人的忠誠經過了漫長時間的考驗,某種程度上算是平原君顯赫一生的最后榮光,但這最后榮光也即將灰飛煙滅,平原君一脈就要成為歷史。
公子恒站在高樓之上,俯視著這片曾經寄托著無數夢想的園林,黯然魂傷。
幾百年來,一代代的“士”用它強大的力量推動著歷史的車輪,曾幾何時,“士”的忠誠也留下了催人淚下的千古絕唱,然而,趙魏寒三家分晉,田氏代齊,“士”撕下了最后一塊遮羞布,把骯臟的“利”放到了圣壇頂禮膜拜。自此以后的二百多年里,一代代的“士”肆意踐踏忠誠,他們高聲唱誦著理想和事業,用這塊華麗的遮羞布掩蓋自己對“利”的貪婪追求,用他們留在歷史上的燦爛輝煌來歌唱“利”的至高無上。
私利也罷,公利也罷,只要把它們放到崇高的理想里,骯臟就變成了圣潔,卑鄙就變成了高尚,“利”隨即成為歷史公正與否的最后裁決者。
大爭之世,爭的是疆土,爭的是功名,爭的是利,無論謊言如何華麗,都無法掩蓋這最后的骯臟。
公子恒仰天長嘆,緩緩閉上了眼睛,心里掠過陣陣痛楚。我的王國,我的嬴姓趙氏,你還有生存的希望嗎?
樓梯上響起腳步之聲。公子恒穩定了一下情緒,慢慢走到席上坐下。
家老帶著卓家少主卓晃走了進來。家老隨即告退。卓晃恭敬施禮,然后微微躬身站立一旁,靜待公子恒問話。
卓晃年近四十,身軀高大,肚腩凸起,白白胖胖的一張臉,一雙眼睛晦暗無光,眼袋腫大,給人一種精枯氣竭的頹廢樣子。
公子恒看了他一眼,目光下垂,盯著案幾上的一封羊皮書信,久久無語。這是李牧剛剛派人送來的密信。事情有了變化,張良為了促成燕趙結盟,決意幫助李牧,如此刺殺行動不得不做出重大調整。李牧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還是選擇了最佳方案,同時刺殺兩個人。
公子隆這個國相對秦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張良明確告訴李牧,黑冰武士在暗處秘密保護公子隆,刺殺難度非常大,他希望李牧在實施刺殺之前,最好能把代北的黑冰武士解決掉,否則刺殺行動極有可能失敗。為此,李牧請公子恒出手相助。
平原君在世的時候,趙國秘兵一直控制在平原君手上,趙國黑衣武士的名氣一度很大,隱約凌駕于其它六國秘兵之上。平原君一死,樹倒猢猻散,而接手黑衣的公子恒也沒有大智慧,結果導致趙國秘兵迅速衰落。隨著邯鄲朝爭不斷,公子恒主動退避代北,趙國黑衣隨即為郭開所控制,但其中很大一部分力量依舊控制在公子恒手上,這也是邯鄲忌憚公子恒的原因之一。畢竟這股力量對邯鄲很重要,無論如何也不能放棄。
上次李牧設下陷阱誘捕黑冰,就是公子恒幫的忙。這次幫忙讓公子恒損失較大,現在李牧再次求助于公子恒,一方面是想捕殺更多的黑冰,另一方面則是想得到公子恒手上的這股力量。公子恒的一幫兒孫如今都在代北,全部退出了朝堂,如果公子恒死了,平原君一脈再無杰出人才可以掌控這股力量,所以李牧也不客氣,向公子恒做出了明顯的暗示。
公子恒想到李牧那張盛氣凌人的臉,想到他那驕橫跋扈的性格,暗自苦嘆。這股力量給了李牧,邯鄲哪里還有安寧之日?
“回家了?”公子恒忽然問道。
“昨天下午回家的。”卓晃恭敬地回道。
“最近有什么打算?”
“最近代北局勢緊張,除了繼續給代北軍運送糧草輜重外,其它事情暫時全部停下。”
“你父親有消息嗎?”
“他在咸陽,來信說正在渭水河南岸一帶買地建屋,恐怕要到年底才能回來。”
公子恒微微點頭,撫須說道:“今天叫你來,是要托付一個人給你。”遲了片刻,他又補了一句,“也是托付給你卓家。”
“萬死不辭。”卓晃神色不變,但那雙晦暗的眼睛里卻突然閃過一絲精光。
公子恒從案幾上拿過一根泥封銅管,鄭重說道:“拜托了。”
卓晃撩衣跪下,伸手接過銅管,然后匍伏在地行了個大禮,一路倒退了出去。
卓晃坐著軺車剛剛離開,公主趙儀就在西門老爹的陪同下趕了過來。
還是在高樓之上,公子恒還是坐在原來的位置上,唯一變化的就是案幾上擺著一個黑色布衣包裹的盒子。
公子恒沖著西門老爹笑了笑,把案幾上的盒子推了過去。西門老爹蹲居幾旁,解開布衣,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法,輕易便打開了鐵盒。
鐵盒里只有一把紫銅鑰匙。
西門老爹霍然色變,兩道白眉頓時緊縮,眼睛里更是射出凌厲寒光,“李牧要動手了?”
公子恒沒有說話,從盒子里拿過紫銅鑰匙遞給了疑惑不解的趙儀,“這把鑰匙,以后就歸你保管。”
趙儀把鑰匙拿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好奇地問道:“大父,這是哪里的鑰匙?”
“這是黑衣之鑰。”
趙儀大吃一驚,玉臉霎時雪白,櫻唇顫抖,半天才擠出一句話,“大父,為什么?”
“西門從十三歲開始就追隨君父(平原君),幾十年來一直幫助君父和我操持黑衣秘兵。”公子恒手指西門老爹,笑著說道,“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就問他。”
“大父要我主掌黑衣秘兵?”趙儀難以置信,她怎敢承擔如此重任?
“這是君父的黑衣秘兵,不是趙國的黑衣秘兵。”公子恒淡然說道,“現今趙國的黑衣秘兵由郭開控制,我交給你的黑衣卻是由你一個人控制。”
趙儀更加不懂了,公子恒的話讓她如墜迷霧,一片茫然。
西門老爹卻是一臉悲憤,但看到公子恒從容淡定,知道他決心已下,再勸也是枉然。
“告訴她吧。”公子恒目示西門老爹,笑呵呵地說道,“她還小,不經事,以后就拜托你了。”
西門老爹不敢違背,隨即把當前形勢,燕趙結盟對邯鄲的重要性,李牧誅殺公子隆的原因詳細解釋了一番。他當初就估計到李牧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要鋌而走險,但沒想到李牧如此心狠手辣,竟然連公子恒都要一塊殺,但從大局考慮,殺了公子隆,的確對各方有利。
公子隆、公子恒雙雙被刺,李牧殺人的嫌疑就給剔除了,秦人的黑鍋就算背定了,而燕國也得到了背秦聯趙的理由,邯鄲因為去除了一個心腹大患也很高興,至于李牧,只要他能在河北擊敗秦軍,他就是居功至偉,足以震懾邯鄲。
趙儀不待聽完,就撲到公子恒的懷里失聲痛哭。
公子恒輕拍趙儀的后背,低聲說道:“你和西門要陪著老夫一塊死。我已經逼迫李牧發誓,與郭開攜手,將相齊心,共護國祚,所以,只要是危及到邯鄲穩定的人和事,李牧都將連根鏟除。”
趙儀當即嚇得花容失色,淚水更是滾滾而下。
“不要哭,只是詐死嘛。”公子恒笑道,“我會安排妥當。你和西門從此消失,不要再回趙國,更不要返回邯鄲。”
趙儀心里害怕,哽咽問道:“大父,我們躲到哪?”
“西秦是我們最大的敵人,你們當然要潛伏到咸陽,全力打探各方面的消息,然后通過卓家或者其它渠道,把消息送給李牧。”公子恒伸手擦去趙儀臉上的淚珠,正色說道,“切記,消息只給李牧,只給他一個人。”
趙儀突遭劇變,心里一時無法承受,恐懼至極,一邊哭,一邊拼命點頭。
“只有三天時間了。”公子恒轉頭望向西門老爹,“你帶公主去秘室,用這把鑰匙打開暗門,讓公主在三天時間內記下所有東西,然后一把火全部焚毀。”
西門老爹點頭答應,“沙丘秘藏的五萬金如何處置?”
“我已經委托卓文秘密運到咸陽,以后就由你們全權處置。”公子恒向西門老爹伸出手,兩人緊緊相握,“拜托了。”
入暮,五更巷。
寶鼎被幾個衛士帶出屋。荊軻站在草地上,白衣高冠,雙臂環抱,仰頭望著夜空,不知他在想什么。
衛士解開寶鼎的手鐐腳鐐。有人遞過來一把長柄無鋒闊劍,入手份量很重,但寶鼎拿在手中卻感覺輕若無物。有了上午的經驗,他刻意著控制自己的情緒,不讓自己爆發殺意,以免陷入瘋狂狀態。
走到荊軻面前,寶鼎輕輕喊了一聲。荊軻沖著他微微頷首,然后從懷里拿出一塊黑布遞了過去,“蒙上眼睛。”
寶鼎也不問原因,拿過來就把眼睛蒙上了。
“記住兩點。”荊軻說道,“用你的耳朵去判斷對手的攻擊方向,用你的雙手牢牢抓住長劍,至死不要松手。”
寶鼎答應了。
“你只有三天時間。”荊軻倒退五步,輕聲說道,“沒有更多時間了。”
三天?寶鼎愣了一下,三天后就要殺人了?事情有了變化?李牧到底要殺誰?
注釋:戰國前的姓氏。
戰國前,貴族才有姓氏,貴族男子稱氏,女子稱姓。戰國以后姓氏逐漸合一,現在的姓,在那時絕大多數叫氏。比如秦國是嬴姓趙氏,趙國也是嬴姓趙氏,楚國是羋(mi)姓熊氏,春秋時齊國是姜氏呂姓。
按此推及,秦始皇不是叫嬴政,而是叫趙政;姜子牙,即姜尚,應該叫呂尚。
后人在記載先秦史料時,常常以姓代替氏,如今已經形成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