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風云錄
寶鼎平靜地聽完公孫豹和白公差的述說,臉上始終帶著一絲淡淡的笑意,但眼神中卻不時露出倦怠之意。
他真的很疲憊,無論是咸陽還是北疆,抑或是南北兩方的局勢,都讓他有一種窮于應付、疲于奔命之感,如果不是身在其中,根本感覺不到這種心力交瘁的深深無助。他選擇了一條坎坷之路,一條改變這個時代卻被時代所拒絕的路,現在有誰可以幫助他?
有時候回頭想想,命運很神奇,當初他把帝國的敗亡歸咎于法家大臣對集權的過度追求,如今自己卻需要結盟這些法家大臣,與他們聯手創造帝國的未來。昔日的盟友正在或者已經變成了敵人,而昔日的敵人卻轉化為自己的盟友。造化弄人,時事更是變幻莫測。
就北疆而言,北疆的功臣們同樣追求分封,而北疆相對而言更具備割據稱霸的有利條件,在目前這種大環境下,寶鼎試圖依靠手中的強權強行壓制北疆軍政官長們對分封的追求,其難度顯然非常大。
北疆局勢實際上就是中土局勢的一個縮影,某種程度上其事態的嚴峻性和危害性已經超過了整個中土大勢,而寶鼎所面對的局面比秦王政當前所遇到的困局更為惡劣。
“我想知道你的看法?”公孫豹老氣橫秋地問道。
寶鼎笑笑,調整了一下坐礀,慢吞吞地說道,“老爹不知道我的看法?其實早在當年出塞的時候,我就對你說過,我對河西有想法,我想擊敗大月氏,占據河西,從而徹底扭轉我大秦在西北疆的被動局面。”
公孫豹撫須而笑,“那是將來的事,那時候我已經不在了。以我的估計,在我有生之年,我大概是看不到你有攻占河西的可能。”
寶鼎微笑點頭,“所以呢?”
“所以你還需要河西大月氏。”公孫豹說道,“雖然匈奴人攻打河西,可以消耗大月氏的力量,但就目前大秦的形勢來說,最佳策略應該是結盟大月氏,聯手夾擊匈奴。只有擊敗匈奴人,你才有希望攻占河南和云中兩地,繼而把北疆防線推到賀蘭山和陰山一線,確保中土的安全。”
停了一下,公孫豹又補充道,“從咸陽方面來說,他們不僅需要你鎮戍長城,更需要你開疆拓土,這樣北疆大軍才能距離咸陽越來越遠,對咸陽的威脅也會逐漸減弱。這是你需要的結果,也是咸陽所需要的結果。直道修筑,以我的理解來看,正是咸陽為此目的而建。”
寶鼎想了片刻,鄭重點頭,“老爹對西北局勢的把握還是非常準確。”
“武烈侯是贊同攻擊河南了?”白公差高興地問道。
寶鼎斷然搖頭,“未來五年內,不考慮出塞作戰。五年后,看中土形勢如何發展,如果中土漸趨穩定,再考慮出塞作戰。”
公孫豹神色頓顯凝重,白公差更是濃眉緊鎖,露出深思之色。
“我個人的看法是,十年內,不考慮出塞作戰。”寶鼎的語氣很嚴肅,也很堅決。
十年?大秦的北疆大軍在長城防線上十年不做任何進取?寶鼎打算干什么?他要舀幾十萬北疆大軍干什么?
公孫豹和白公差互相看看,腦海中不約而同地掠過一個念頭,寶鼎要割據稱霸,要做一方諸侯,否則他為何十年不思進取?
“理由呢?”公孫豹皺眉問道。
“咸陽即將開始遠征西南。”
這句話讓公孫豹和白公差非常吃驚。遠征西南源自寶鼎的西南策略,但西南就是塊蠻荒之地,而且楚人幾百年都未能遠征成功,更不要說眼前形勢下的大秦了,所以雖然有傳言說咸陽打算遠征西南,但大小貴族們一笑置之,權當笑話。這可能嗎?遠征西南求什么?開疆拓土?現在連中土都還沒有最后統咸陽哪來的軍力和財力去遠征西南開疆拓土?這不是舍本逐末、本末倒置嗎?秦王政和中樞大臣們還不會愚蠢到這種不可思議的地步吧?
結果咸陽宮竟然當真做出了如此荒謬絕倫的決策。
寶鼎不可能開玩笑,所以公孫豹和白公差目不轉睛地望著寶鼎,等待他的解釋。
寶鼎沒有解釋,而是繼續說道,“遠征西南是為了吞滅楚國,完成中土的統也就是說,當武成侯和廣武侯在江淮戰場上擊敗楚軍后,馬上就要進行渡江作戰,與西南遠征軍前后夾擊江東,一舉完成統一大業。”
“這需要幾年時間?”寶鼎自問自答,“我個人估計,最少三年,最多五年。大秦不具備兩線作戰的能力,這就是北疆大軍五年內不會出塞作戰的原因。”
“在南方戰場如火如荼之刻,咸陽并沒有停止對北疆防御的建設,直道修筑就是其中一項浩大工程。”寶鼎繼續說道,“咸陽在中央財政瀕臨崩潰的情況下,還堅持修筑直道,其目的就是為了將來出塞作戰,為了北伐大業的成功。”
“直道能否在五年內完工誰也不知道,畢竟現在咸陽財力都要用在統一戰場上,迫不得已的情況下肯定要停修直道。我們做個假設,假設直道五年內完工,統一戰爭五年后結束,那時中土百廢待興,大秦亟待恢復國力,咸陽是否還會馬上進行北伐?顯然不會,所以我的估計是,北伐開始的時間應該在十年之后。”
寶鼎用力揮了一下手臂,“十年時間,北疆應該干什么?北疆應該發展到何種地步?北疆武力應該建設到何種程度?未來十年內,建設北疆,就是我們的全部任務。”
公孫豹和白公差還沉浸在遠征西南的震驚之中,現在又聽到寶鼎意氣風出了北疆的十年規劃,兩人心里馬上萌發了一個念頭,此次寶鼎回京,肯定與秦王政達成了某種妥協,寶鼎的十年規劃是個騙局,隱藏在十年規劃后面的只有兩種意圖,一個是秦王政借助北疆武力鎮懾功臣和地方勢力,確保國內局勢在統一前后的穩定,還有一個就是寶鼎借機壯大自身,圖謀自立,而后者的可能性遠遠大于前者。
寶鼎已非當年走出北疆的癡兒少年,他如今是大秦第一權貴,他的一舉一動都在無數人的注視之下,所以他即便圖謀自立,也會在陰謀之上涂抹一層華麗的裝飾,他不會說出來,只有到謀劃成功的那一天,真相才會大白于天下。
寶鼎以一種冠冕堂皇的方式委婉地拒絕了公孫豹的建議,但他對公孫豹畢竟有特殊的感情,而公孫豹在人生最黑暗的時候曾受惠于大月氏,對大月氏總是抱著一份報恩之心,所以寶鼎當天晚上一邊與公孫豹對飲,一邊與其做了一番更深入的交談。
兩人的話題是從是否支援大月氏開始的。寶鼎承諾,肯定會支援大月氏,只不過要用其他辦法而已。
接著公孫豹主動談到了武安君白起。公孫豹老了,在這個世上的時間不多了,但他最大的心愿至今還沒有達成,那就是沒有讓武安君平反昭雪。
公孫豹知道當前的咸陽政局并不利于寶鼎,雖然現在寶鼎的實力很強大了,寶鼎在過去的七八年中創造了崛起的奇跡,但中土形勢變化太快,寶鼎至今也沒有找到為外祖父武安君平反昭雪的機會。
“如果你能維持與老秦人的密切關系,那么統一后,我認為你有機會給武安君平反昭雪。”
公孫豹希望聽到寶鼎的承諾,這樣他即便死了,也能抱著一絲希望離去。
寶鼎苦笑,他握著酒杯沉吟良久,猛地一口飲下,坦誠說道,“老爹,我讓你失望了。”
公孫豹聽出寶鼎話里的悲傷,心中驀然一痛,一股強烈的失望情緒彌漫了他的身心,讓他非常憤懣,“為什么?”
“歷史總是在前進。”
“武安君含冤而死,老王當年的決策完全錯誤,小王應該給武安君平反昭雪。”
“老王的決斷沒有錯誤。”
公孫豹的手顫抖起來,他強忍著怒氣,不敢相信地望著寶鼎,“他是你的外祖父。”
寶鼎嘆了口氣,“老爹,歷史正在重演,你知道嗎?”
公孫豹暗自心驚,“什么意思?是武安君的歷史正在重演,還是成蛟的歷史正在重演?”
“兩者兼而有之。”寶鼎說道,“西南遠征結束后,形勢便會漸漸明朗,很多事情不可避免。”
公孫豹把酒杯放到了案幾上,黯然嘆道,“為什么會這樣?小王也要像當年的老王一樣,屠戮功臣嗎?”
寶鼎無奈搖頭,“因為功臣要分封。”
公孫豹望著寶鼎,思緒慢慢回到過去,很多已經模糊的記憶竟然在這一刻神奇般地清晰起來。
“老爹還記得當年的事嗎?”
公孫豹沉浸在回憶中,神思恍惚,久久不語。
“你和你父親終究還是不一樣。”公孫豹忽然說道,“你像你母親,很多地方都像。”
寶鼎把公孫豹的酒杯斟滿,然后輕輕地說道,“母親說,我是老嬴家的子孫,我的身體里流淌著老嬴家的血液。”
公孫豹聽懂了寶鼎這句話里的意思。寶鼎不會重蹈他父親的覆轍,更不會束
手就縛做第二個成蛟,他要守護大秦,忠貞不二,所以,他不會再給武烈侯平反昭雪,他要輔佐秦王政統治這個嶄新的帝國。
“你曾在武安君的墓前發過誓。”公孫豹心猶不甘。
“歷史會給武安君平反昭雪。”寶鼎語氣堅定地說道,“大秦人不會忘記武安君,老嬴家更會牢記武安君的功績,大秦如果沒有昨日武安君的累累戰績也就沒有今日的統一大業,所以,歷史會給武安君一個公正的評價,但前提是,國祚要延續,未來的帝國要發展強大,大秦的江山要世代相傳,唯有如此,武安君和你們這一代人的功績才會銘刻在歷史的豐碑之上。”
公孫豹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歷史?歷史會記得我們?”
“歷史當然會記得你們,但如果大秦滅亡了,帝國崩潰了,由勝利者來書寫大秦的歷史,那么大秦就是暴秦,秦王就是暴君,而你們則是殺人的屠夫。暴秦、暴君和屠夫的惡名將伴隨著歷史的發展,遭到一代代人的唾棄,最終,真相湮滅,歷史上只剩下一頁涂抹鮮血的黑暗。”
公孫豹冷笑,“你以為你能改變歷史?你能主宰大秦的命運?你為何選擇這樣一條路?你本有更好的選擇,你根本無需把自己推到風口浪尖上。”
“我一直就在風口浪尖上。”寶鼎嘆道,“自從你把我送出北疆,我就一直在風口浪尖上。我知道我改變不了歷史,我也主宰不了大秦的命運,但有些事總要人去做,你總不至于希望看到咸陽宮和老秦人再次兵戈相見,看到老秦人再次遭受可怕的劫難,看到大秦再次風雨飄搖風雨飄零。”
公孫豹低下頭,沉默不語。
寶鼎給他滿上酒,也給自己倒滿,然后望著酒杯里搖曳的燭影,思緒漸漸回到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刻。李牧已經不再了,黑衣已經死去,好在荊軻的命運改變了,現在正在江南,這證明歷史還是可以改變的,命運也可以重寫,關鍵在于自己是否努力與天道做殊死搏斗。
“我老了,某一天會離開這個世界。”公孫豹的聲音里透出一股落寞和蕭瑟,“很多人也老了,也會離開這個世界。十年后,會有多少人離開這個世界?當他們離開之后,很多事都會發生變化。”
公孫豹端起酒杯,望著寶鼎,長長嘆了一口氣,“十年,好一個十年。”
寶鼎告辭公孫豹,匆忙返回代北,把咸陽遠征西南的決策通告北疆軍政官長們之后,激化矛盾的“導火索”頓時熄滅,爭吵之聲隨即平息。
但北疆內部的矛盾已經爆發,各方勢力之間的斗爭卻是愈演愈烈。
隆冬到了,北疆的軍事訓練進。今年的軍事訓練有一個特殊的項目,那就是北疆主力要長途行軍趕赴離石要塞。這一變化引起了北疆各級將領們的猜測,大家估計武烈侯要對河南之地的匈奴人展開攻擊。
北疆大軍里除了老秦將領,其他派系的將領都不愿意遠征河南,于是剛剛平息的爭論再度爆發。
武烈侯果斷出手,大范圍調換各軍統率。此刻北疆軍主力大都由中下級軍官統領趕赴離石要塞集結,各軍統率手中掌控的兵力十分有限,這導致武烈侯的“突然襲擊”沒有遇到任何阻礙。
在這之前,寶鼎已經把調換北疆諸軍統率以穩定北疆局勢的想法如實稟奏了秦王政和中樞,并就諸軍統率的調換方法和中樞交換了意見。中樞同意此策,秦王政更是授予寶鼎先斬后奏之權,給其充分信任。
新年之前,秦王政下令,上將軍羌廆(hui)爵升倫侯臨洮侯,鎮戍隴西。
羌廆出自隴西羌族,其部下大都來自西羌諸族。軍制改革的時候,秦王政一口氣封了五個上將軍,羌廆就是其中之率軍鎮戍隴西。上次武烈侯率軍南下中原參戰,北疆缺少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將坐鎮,于是又把羌廆臨時調回到北疆。現在“分封”之議甚囂塵上,中央和地方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大,隴西做為京畿的西方門戶,其軍隊基本控制在隴西李氏手中,這讓咸陽非常不安,于是再度把羌廆調回隴西,以分隴西李氏之權,削弱李氏的實力,減少隴西李對京畿的威脅。
秦王政下令,調少上造蒙恬鎮戍離石要塞。原離石要塞鎮戍軍統率少上造白公差調任代北鎮戍。
離石要塞是關中防御的第一道門戶,而離石要塞又直接聽命于咸陽,秦王政當然有足夠的理由安排一位親信鎮戍離石。
秦王政下令,燕南封國的鎮戍軍一分為二,一部鎮戍燕南西南部最為富裕的薊城和督亢地區,一部則鎮戍燕南東北部,阻御東胡和燕人的入侵。秦王政下令,調安平侯司馬尚鎮戍燕南封國的西南部,調少上造司馬斷則鎮戍燕南封國的東北部。同時以太傅府長史趙高兼任燕南封國守相,鉗制司馬尚,防止司馬尚在燕南擁兵自重。
秦王政下令,考慮到代北鎮戍范圍太大,把代北三郡的鎮戍軍一分為三,其中少上造白公差鎮戍雁門郡,代侯公子將閭鎮戍代郡,大上造辛勝鎮戍上谷郡。
中山鎮戍軍由少上造屠睢統領。
咸陽命令抵達后,北疆的緊張局勢陡然為之一變。
老秦人羌廆走了,雖然調來了白公差,但白公差、司馬斷等老秦將領都是公子寶鼎的親信,這一調動等于加強了寶鼎對北疆老秦系將領的控制。
代北軍統率司馬尚到燕南去了,他一走,原代北將領就失去了領袖,與北疆統率府的對抗能力大為減弱。
關東系將領在北疆大軍里本來就是少數派,蒙恬這一離去,讓北疆軍里的關東系將領基本上失去了話語權。
此策厲害的則是把代北和燕南兩地的鎮戍軍拆分,如此一來,代北和燕南兩地鎮戍軍統率的實力受到削弱,而北疆統率部則加強了對北疆諸軍的控制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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