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擊潰了最終兵器十號,盡管,所有的最終兵器都是在境界線中擊潰的,而這些最終兵器并非人類,但我也因此更加相信,其于幽閉機艙的正體也一定遭到了相當沉重的打擊。直到現在,我仍舊不清楚,那個幽閉機艙到底是怎樣的一個環境,究竟是臨時數據對沖空間,或者本就是意識態世界,但是,越是在“神秘”的環境下,以“神秘”的體現遭遇“神秘性”的重創,其傷勢反饋會正體時,就會越加“真實”。這是在神秘學中總結出來的現象,我不覺得最終兵器會成為意外——它們雖然是“江”的一個側面的映射,但是,也僅僅是一個側面映射而已,并沒有真正的“江”所具備的跳出圈外的特質。
因此,在解決最終兵器十號之后,我第一時間就打算將注意力轉移到了少年高川和異化右江身上,也就在剛剛把最終兵器十號的腦袋拾起來時。之前一直僵持的兩者,終于在一種難以觀測的變化中達到了臨界點。
強大的念動力再一次降臨在我的身上,我那本就已經關節斷裂的左腿,從表面產生更加明顯的變形。盡管左腳的創傷,讓它的強度產生一定的下降,但其強度仍舊遠超大多數的材質,能夠徹底將其扭曲的力量實在太恐怖了,強度遠超上一次同時壓制我和最終兵器十號的念動力。
我在第一時間就被壓入地面,似乎可以聽到義體關節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這種高強度念動力的源頭,異化右江所散發出來的生命氣息,就像是墨汁滲入紙張里,只要是活著的生命就一定可以本能體會到,那是何等的強勁。
被貫穿了心臟,近乎風中殘燭的異化右江,其生命強度,正在以一種讓人瞠目結舌的速度脫離低谷。超越其原有的峰值,讓人無法判斷,其終點會到哪里。而這種瘋狂的增長速度,就如同在干癟的氣球充氣飽和后,還在繼續往其中打氣,仿佛隨時都會被撐爆。
我的感覺沒有錯誤。
異化右江的五官仿佛承受不了壓力般流出血液,隨后。肌膚也如同被擠壓破裂,更大量的血液一下子就從她的全身上下噴了出來。濃郁的血霧以一種充滿了生命動感的姿態,以異化右江為中心鼓動,收縮,徹底掩蓋了她的身軀,最后。變成了紅色的裹尸布一樣的東西。
以異化右江為基礎的人形,被血紅色的裹尸布密密實實地卷起,而產生在我身上的壓力,也隨之快速減弱。當我爬起來的時候,看清了那“裹尸布”的模樣,那并非是布料,無論質地還是色澤。都完全是稠滯的液體,只是呈現出“層層包裹”的視覺感。
我下意識知道了,當這層“裹尸布”解開的時候,里面的異化右江,就已經是另外的一個東西了。
但無論那東西怎么變化,有一點是絕對可以確認的——
那仍舊是“江”。
而且,絕對不再是之前那個異化右江那么有人性的“江”。
這個“江”,也定然是站在少年高川背后的那位。
少年高川早在異化右江全身噴血的一刻。將刀刃抽了出來,噴濺的血液,沒有一滴留在他的身上。那深紅色的風衣,卻如同凝固了太多的血,而變得沉重。
“真江——”我聽到了,他的低語。
真江?是那個真江?那個深深烙印在“高川”的心靈中,即便在過度的藥物療程和瘋狂的身體異變中。連輪廓都已經變得模糊了,但是,這種烙印卻仿佛越來越深刻,越來越火燙的。那個女人?
真江,在我的記憶中,所有認知的“江”中,只有一個身影,獨占著這個名字。那是“現實”層面的,早已經死去,也是孤兒院時代的最初感染體,被高川、系色、桃樂絲、咲夜、八景和瑪索愛戴著,如同姐姐的女性。
那是我們的命運轉折點,也是推著我們前進的動力。那個身影,有著太多的標簽,而讓人幾乎忘記了,她原本也僅僅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如今,“真江”這個名字,代表著太多的東西,而讓人難以完整地描述。
這個名字,是過去的快樂,是悲傷的現實,是無法逃脫的夢魘,也是絕望中的光芒。
在她死去之后,在時間的洗刷中,這個名字的意義,已經變得曖昧了,但是,我,不,不僅是我,所有的高川,即便無法想起“現實”層面的事情,也絕對不會從生命的本能中,徹底擺脫這個名字所帶來的漩渦——無論是快樂,還是痛苦,是希望,還是絕望,是讓自己前進,又或是在生命的一刻停留下來。
我無法述說,每一次想起這個名字時,心中涌起的情感,只知道,“高川”深深愛著這個名字所代表的女性,無論她在生或死亡,無論她給如親人般的我們帶來了什么,都無法磨損這份愛——那是親情,是愛情,是世間一切美好情感的總合,是如此濃烈,是如此幽深,就如同最極端的黑色與最極端的白色混合在一起,看似分明,卻極為混亂,讓腦硬體都無法壓抑。
少年高川呢喃著這個魔性的名字,就如同巫師呼喚著神話深淵中,最瘋狂的真名。我從來都沒有如此清晰而強烈的感覺到,自己的靈魂在抽搐。
伴隨這個名字鉆入耳中,復雜又無法解析的資訊,如同風暴一樣席卷了腦海。腦硬體的運作突然滋生無數的錯誤,瀕臨崩潰,視網膜屏幕中的一切顯像變得扭曲,我的意識一瞬間變得模糊。
僅僅是聽到少年高川呼喚那個名字,觀測到那個被血紅裹尸布下的軀體,就已經讓我難以抑制久違的生理惡性沖動。我跪在地上干嘔起來,四周血紅色的風景,仿佛散發著一種難以描述,但又的確存在的氣味。這種味道讓這層紅色一下子,變得鮮活起來。
我努力支撐起視線,現在的我,無論從那個方面而言,都是一片混亂。我也從來都沒有想過,我所聽到的,看到的,如今正面對的一切,竟然會給自己造成如此強烈的影響。
被血紅液體勾勒出的“裹尸布”層層包起的女性身軀,在一種急促的波動扭曲中,其輪廓細節正漸漸變得更加具體化。黑色的長發迅速生長。蒼白的肌膚出現在血紅色的縫隙間,“裹尸布”正在一層層脫落,但又不完全解開,形如全身大面積創傷的病人,雖然身體的大部分都被繃帶覆蓋,卻隱隱約約可以從裸露在外的關鍵部位。產生一種深刻的印象。
例如,眼睛。一只左眼,強烈的存在感,讓人幾乎無法在注視的時候轉開注意力,這顆眼睛幾乎完全占據了這個“人形”的存在感。注視這個眼睛,或者說,當被這顆眼睛注視時。注視者和被注視者在一瞬間失去了軀殼,只剩下的靈魂。
但是,這并非是“坦蕩相呈”那么美好的處境。因為,那顆眼睛的主人,一旦剝離“人形”軀殼,釋放那種或許是“相對真實”的狀態,那么,觀測到這種“相對真實”的人。一定會崩潰吧——我認為,就算能在最初堅持下來,崩潰也仍舊是時間問題,因為,我已經在承受這種最直接的沖擊了。
無法描述,那種“相對真實”的模樣,因為。在這種超越性的接觸中,理智、感性和本能完全混亂了。我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這絕對不是“正常”。也絕非“人類”,甚至于根本不應該是應該在三次元維度中出現的東西。
我覺得,自己的腦袋快要爆掉了。
究竟和那只眼睛對視了多久,我完全沒有印象,只知道,在自己徹底崩壞之前,險之又險地回過神來,而那只眼睛,已經從對面那個人形臉上合起了。只要不注視眼睛,僅僅觀測其身形輪廓的話,雖然仍舊要承受一種感覺上的沖擊,負面的生理反應無法平息,但至少沒有生命危險。
現在,那個被層層包裹的女性身軀,已經有五分之一的部位暴露出來了。手腳和身軀,頸脖和五官,組合起來就是一具被拘束的,瘋狂而危險的身體。
所以,這個就是“真江”?似乎和記憶中的印象徹底分裂開來,但又有一種莫名的和諧感。我無法根據自己的感覺,判斷這個“真江”到底是真物還是偽物,卻在一種震撼和錯愕后,漸漸接受了眼前這個人形,擁有這個特殊的名字——這種接受,本就是意義深刻,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在這個人形身上所發生的變化,已經趨向尾聲。
最終,“真江”仍舊沒有露出全貌,那液態的“裹尸布”,已經徹底干涸成腥紅色的繃帶,以一種凌亂的狀態,纏繞在女人的身軀上,遮去大半張臉和身體四分之三的面積。散落在外的黑色長發,和繃帶的尾端在突然刮起的強風中飄蕩著。隨風揚起的沙塵讓人不禁伸手遮掩,而那女性的身影,則在沙塵中愈加模糊了。
竟然沒有死掉,我真切感受到一種險死還生的慶幸,腦硬體似乎暫時還無法從之前的沖擊中自行修復過來,所以,我得以再一次感受到那久違的情緒涌潮。
這是……“活著”的感覺。
“所以,這就是真江?”我凝視著少年高川,不由得脫口而出。
“是的,她就是真江。”少年高川沒有猶豫地回答到,“但是,也不完全是你理解中的真江。”
“那到底是什么?”我凝重地問道。
“不知道。”這樣的回答,被少年高川平靜地說了出來:“但是,她就是真江,這一點不會有錯。”
“——你這個……”我想說什么?我也不知道,想罵“蠢貨”或“瘋子”,但又不是這兩個詞匯所描述的意義,我想表達的,太過復雜,復雜到連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只知道自己在大聲吼著:“真江已經死了!”
“她只是以另一個形態活著。”少年高川仍舊平靜:“其實,就算死了又有什么關系呢?我仍舊愛她,無論是過去的真江,還是現在的真江。”
“真可笑,太可笑了。這個真江,根本不是過去的真江了。”我不知道自己的情感,到底是怎樣的顏色。
“但是,她仍舊是真江。”少年高川反問我:“你能說。她不是真江嗎?如果可以的話,用你最真切的感覺回答我,你覺得,她不配使用這個名字嗎?”
我沉默,因為,我的感覺,早已經做出了回答。
是的。無論邏輯上又何等矛盾,情感上如何無法接受,理論上無法承認,但是,本能卻無法告訴我,這個女人不是“真江”。
“所以。她就是真江。這一點,毋庸置疑。”少年高川說。
“你到底想做什么?”我沉默了半晌,問道。
“高川,沒有本質區別。”少年高川重新戴上了丑角的面具:“我不會阻止你,只是,我會做我認為自己該做的。”
“現在的高川,是我!”我大步向前走去。“我不想和你發生沖突,但是——計劃必須執行。”
“我知道。”少年高川走到“真江”的身邊,抓住她的手,“所以,無論你做什么,都沒關系,那是你該做的。”
我明白他說的是什么。我們之間的情況,摻雜了太多的因素。而變得太過復雜,但是,即便無法理出頭緒,但是,自己要做的事情,卻沒有任何不清晰的地方。我早就想到會有這么一天了,只是沒想到。竟然會來得如此之快。
高川和高川,竟然在行為上產生矛盾——不,應該說,從“現實”層面來看。出現這種情況,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為,“高川”本就是一個末日癥候群患者,一個重度的精神病人。行為和思維上的沖突,本就是人格分裂所產生的經典癥狀,無論有多少,是因為內在因素,又有多少,是因為外在因素。在這個末日幻境中發生的現狀,不過只是這種癥狀的體現罷了。
“我會死在這里?”我拖著已經完全扭曲的左腿,一瘸一拐地向少年高川走去。
“不。”少年高川說:“高川不會死在高川手中。而且,你也不應該死在這里。你是現在的高川,你的存在,是有意義的,你所做的一切,也都是有意義的。雖然,我也無法說,自己理解的是否正確,但是,我相信你的正確性,就如同我之存在,盡管看似矛盾而錯誤,但也一定是正確的,必須的,有意義的。”
這么說著,和少年高川手牽手的“真江”抬起另一只手,一瞬間,我聽到了聲音。
聲音,是從四面八方涌來的。
聽不清到底在說些什么,但是,那種宛如在空曠大廳中的回響,仿佛一下子就擴散到了整個境界線。然后,仿佛波及了每一個角落的喧囂,在我所能感知的范圍中升起。許多人在說話,亂成一團,像是瘋子的叫喊,又像是理智的呢喃,是悲傷的,是喜悅的,是沖動的,是壓抑的,是廝殺,是悲鳴,是吶喊……各種各樣的聲音,仿佛人的一生中所能夠擁有的聲音,從腳下傳來,從頭頂上方傳來,從環形山中傳來,從虛空中傳來,從這個境界線的每一個角落傳來。
我眼前的景象破碎了,就如同自己所站立之處,根本就不是什么月球,僅僅是鏡子中倒影的假象。在鏡面的破碎狀態中,紅月分解,散落,變成晶瑩的碎屑,徹底掩去了少年高川和“真江”的身影。碎片以緩慢的速度,在我的身邊飛騰翻轉,若將目光投入其中,竟然可以看到一幕幕的影像——不清晰,但卻本能可以感覺到,那影像演繹著一個人生,每一個碎片,都演繹著不同的人生,而主角,并不是我,或者說,不是“高川”。
那么,那都是誰的人生?這個問題,我其實在意識到的一刻,已經有了隱約的答案。
這一戰最終的勝利者,侵蝕了納粹側精神統合裝置的,其實是“真江”嗎?
而這些散落的碎片,是精神統合裝置所統合的末日癥候群患者的精神意識體現嗎?
下一刻,我猛然“驚醒”過來。回過神來的時候,仿佛剛剛做了一個關于境界線的噩夢。我正坐在機艙的座椅上,四周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視網膜屏幕中的數據一切正常,自檢正在進行,腦硬體的工作良好。仿佛,艾魯卡和最終兵器,境界線中的戰斗和異變,真的就是一場噩夢。然而,身體的損傷度和最終的數據報告,卻在告訴自己,那并非是一場夢境。
如今的我,正坐在幽閉機艙中,這個環境中,一切都是完好的,沒有留下之前戰斗所造成的任何破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