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宮里耽擱了一整天,皇上審訊蔚相的時間太長了,憩心殿上的氣氛緊張壓迫,呆久了讓人覺得又累又疲,回去的時候天色已經有些晚了。坐在車上,我倚著云崢,吐出憋在心中一天的疑惑:“云崢,你這些日子,就是在忙這個么?”
“嗯?”他懶懶地應我,聲音很疲倦。我靠在他身上,輕聲道:“這些日子你臉色這么差,就是在安排這些事?是不是很辛苦?”
“還好。”云崢輕輕地道。我想了想:“那些證人,是真的么?”若是真的,云家的情報網到底厲害到了什么地步?可若真是真的,云崢當初為何又要從慕容妃這條線下手查案?
云崢沉默了半晌,淡淡地道:“是真是假,有什么關系?皇上認為是真的,他就是真的。”
是呵,就像當初先帝要慕容太傅一家死,偽造了這些假證,如今皇帝要蔚相死,這些假證又成了蔚相的催命符。現在來追究這個已經沒有任何意義,當初為先帝做這些假證據的人未必就是蔚相,但那有什么關系?真相到底是如何,假的蔚相根本不知道,想來想去,這還真是筆糊涂賬。皇帝以為假相心里的“鬼”是暗害慕容妃、姚貴嬪與太后的一石三鳥之計,當初的滅門慘案雖然是先帝授意的,但這是不能說出來的,蔚相如果敢說先帝半句不是,只會死得更快,所以只能把這表面上的罪名承擔下來。而我們卻知道,假相心里的“鬼”是那個“假”字,他絕不敢把自己是假相的身份說出來,所以他只能承擔了蔚錦嵐的罪,可是即便如此,他心里仍是有些不甘心的吧?所以在皇帝列舉蔚相的罪狀的時候,他雖然明知道已經沒有活路,卻仍然要據理力爭,而云崢顯然早已預料到他會有這樣的舉動,所以那個風九雷嘴里才會時不時地冒出一兩句“周大嬸”,提醒假相,你的底細已經被我們知道了,你還是不要再做無謂的反抗了。
我不知道云崢到底用了些什么方法,找到王二狗這樣的人來做假證,也不想知道,反正說起來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無非是以利誘之,但那個方鴻,卻不像是做假證的人。我輕聲道:“那位方鴻大人,不是蔚相的門生么?你找他來鑒別書信,怎么知道他一定會說實話?”
“不知道是先帝要慕容太傅死,我還不敢斷定那書信是假的,但知道是先帝授意的,那書信必假無疑。”云崢的聲音有些低,“方鴻雖是蔚相的門生,但為人清直,觀其字知其品,這樣的人,就算知道是蔚相做的,也一定會實話實說,但為了保險起見,我跟皇上提議過,讓他來鑒別的書信真偽時,不要事先告之他蔚相的事。”
云崢就是這樣的性格,做一件事必要做到十分的把握,每個細節都會思慮周全,這般的勞心費力,才把本來就弱的身體搞得越來越差。我握住他的手,輕聲道:“那巧七,為什么又肯來作證?”鳳歌既能拿巧七當朋友,那么他除了有一雙巧手,心性氣節上想必也頗合鳳歌的意,所謂物以類聚,我雖不了解巧七的為人,卻了解鳳歌,他的朋友,若不是有特別的原因,恐怕不會來做這種偽證。
云崢低低地咳了咳,輕聲道:“巧七今兒作的可不是偽證。”
“難道他說的是真的?那風九雷真是他的師傅?”我訝道,想抬眼看他,他卻把臉伏進我的發里。我笑了笑,感覺到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身子不動了,然后聽到云崢低低地道:“他說的是真的,他也的確是風九雷的徒弟,但那‘風九雷’……,不是真的。”
“咦?”我低呼,“這從何說起?”
云崢頓了頓,接著道:“真正的風九雷的確是十九年前做這書信假印之人,當年在牢里也的確受到喂毒廢身之苦,但是并沒有什么江湖的朋友把他給換出來,真正的風九雷,在十九年前就已經被斬首了。”
原來如此。想來也是,當年那個陷害案,是先帝的授意,哪能讓人如此輕易就把人給救走了?我恍然道:“原來巧七來作證的原因,是想為師傅雪冤?”不知道云崢用了什么方法,讓巧七以為蔚相就是陷害恩師的仇人,竟然同意讓人假冒他的師傅,上殿作證。怪不得那個“風九雷”口口聲聲“周大嬸”,想必也是云崢的授意。缺了這個“風九雷”,只怕今天蔚相還要死撐到底。今兒這些證人,真中有假,假中有真,正是這般真真假假,才叫人分不清吧?
“皇上知道這些證人里,有假的吧?”我輕聲問。皇帝認同了這些證人,就是默認了云崢作假的事實,只是,今日云崢幫皇帝找的這些假證人,他日會不會像蔚相一樣,成為皇帝整治云家的罪證?我脊背一寒,甚至不敢再深想下去。
“我沒說過這些證人是假的,皇上……”云崢的聲音低不可聞,“他既同意……,讓他們上殿作證……,他們就是……”
他的聲音異樣起來,斷斷續續地,仿佛說得十分費力,我覺出不對勁,訝異地抬頭,云崢飛快地別過臉,我卻已經發現臉上的異樣,他的臉上飛快地閃過幾絲黑線,像是有幾條黑色的沙蟲在皮膚下面游走。他的臉白得近乎透明,是我從未見過的恐怖的慘白,云崢咬緊了牙,冷汗不知何時,已經布滿了他的額,順著臉頰滑下來。
“云崢?”我驚叫一聲,坐直身子,拉下他欲遮住臉的手,“你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沒事……”他慘白著臉,想對我笑,一股黑線又飛快地閃過他的臉,那笑容還來不及掛上,就僵在了臉上,他悶哼一聲,咬緊唇,身子輕輕顫起來,似乎忍受著極大的痛苦,嘴唇頓時被咬破,一縷血絲從唇上浸出來,竟是黑色的。
“云崢……”我又驚又慌,抱住他輕輕發顫的身子,急得六魂無主,“你到底怎么了?你怎么了……”
他抓緊了自己身上的袍子,手指白得跟臉一樣,轉瞬之間,我似乎又看到幾縷黑線飛閃過手背,在手背上盤旋兩圈兒,又嗖嗖地飛上手臂。“那是什么?”我欲伸手撩開他的衣袖,云崢抓住我的手,力氣大得幾乎要把我的手捏碎,我痛呼出聲,他趕緊松開手,輕喘道:“快,快回家……”
“云乾!”我撩開車簾,尖聲道,“少爺不舒服,車駕快些!云坎,你先回侯府,讓傅先生作準備!”
云乾回頭一望,臉色一變,用力一甩馬鞭,馬車在街上狂奔起來。馬車因為劇烈的奔跑有些顛簸搖晃,我卻絲毫不覺,云崢蜷在我的懷里瑟瑟發抖,我的眼淚涌出來:“云崢,你是不是痛?你哪里痛?你哪里不舒服?你不要嚇我……”
云崢松開緊咬的唇,無力地輕喘:“不要哭……”
“我不哭,不哭……,你告訴你怎么了……”我緊緊抱住他,眼淚一滴一滴往下掉。云崢顫抖地伸出手,想拭掉我臉上的淚:“對不起……,葉兒……,我,我不想……”
他仿佛提不上氣,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污血從雙唇滑到下巴上,我趕緊抓住他的手,含淚搖頭:“不要說話,不要說話,我不問了,我不問了……”
他的手無力地垂下去,一條黑線竄上他的臉頰,停在臉上,像發芽的種子,尖端分列成兩條細線。云崢身子劇烈地一抽,雙眼猛地睜大,全身都僵硬了,兩條細線慢慢地延長,像緩緩生長的草莖,云崢悶哼一聲,驀地暈倒過去。
“云崢……”我心膽俱裂,只覺得所有的思想神智皆被恐懼抓扯成了碎片。云坤撩開了車簾:“少夫人……”
“再快些……”我滿臉是淚,緊緊抱著暈倒的云崢,對著他狂吼,“快回家!”
我從來沒覺得回家的路程那么遙遠漫長,回家的時間需要那么久。云崢緊閉著雙目,皮膚因為蒼白透明,連膚下的血管也清晰可見,我顫抖著手,擦掉他下巴上的污血。他臉上的那道黑線仍在緩慢地生長,尖端漸漸地卷曲起來。云崢在昏迷中全身仍不停地輕顫,仿佛不能忍受那劇烈的痛苦,他的身子痙攣地抽搐,而我只能毫無辦法地緊緊抱著他,那種無能為力的挫敗感與恐懼幾乎將我逼瘋。
劇烈顛簸的馬車安靜下來。云乾撩開車簾:“少夫人,到了!”他從我懷里接過昏迷的云崢,快步奔進大門,我爬下車廂,腳一軟,這才發現全身的力氣仿佛被人抽走了。云坤趕緊扶住我:“少夫人,您別急……”
我咬了咬牙,穩住身子,準備追上前去,云坤拉住我:“少夫人,您要當心身子,云乾已經送少爺去傅先生那里,不會有事的……”
“放開!”我寒聲道,一把拂開他,“你竟敢阻我?云坤,誰給你的膽子?”
云坤臉色微變,云兌趕緊道:“少夫人……”
我不再理他們兩個,沖進大門,云坤和云兌緊緊追在我身后,我沖進傅先生居住的小院,云義迎面走過來,見我沖進來,趕緊道:“少夫人……”
“少爺在哪里?”我抓緊他。云義趕緊道:“在例診室,傅先生已經在給少爺診治了……”我不等他說完,就往例診的廂房跑去,云乾和云坎站在廂房門外,見我跑過來,趕緊攔住我:“少夫人,您不能進去!”
云坤和云兌也從身后攔到了我面前:“少夫人,傅先生給少爺診病的時候,誰都不能進去,這是少爺吩咐過的!”
“那是例診!”我怒極,“現在又不是例診……”
云乾看著我,為難地道:“少夫人,現在就是例診!”
“例診不是每月十五么?”我又氣又急,“現在都沒到十五,怎么就例診了……”我驀地收聲,瞪著他們四個:“你們都知道少爺例診是在做什么?是不是?他每次例診都是像今天這樣嗎?”
“少夫人……”云乾為難地看著我。我怒極反笑:“好!好!你們一個個都瞞著我,現在還瞞得住么?讓開!”
“少夫人……”四個鐵衛把門堵得死死的。我冷冷地看著他們,驀地伸手,拔下腦后的蝴蝶簪,青絲如瀑布般飛泄而下,在鐵衛驚惶的目光中,我將發簪的簪尾猝不及防地抵上喉嚨:“讓開!否則我就刺下去!”
“少……”四個人的話還沒說完,我將簪尾用力一頂,清晰地聽到簪尾刺入皮膚的聲音,脖子有一絲刺痛,這支蝴蝶簪的簪尾比一般發簪要尖稅,雖然我刺得并不深,但四個人的臉都白了:“少夫人不要……”
“讓開!”我沉著臉,面無表情地道。四個鐵衛對望了一眼,正面帶難色僵恃不下時,廂房的門打開了,云德站在門內,臉上帶著一絲憂色:“少夫人,您進來吧!”
鐵衛讓到兩邊,我收了發簪,踏進那間緊閉門窗的神秘廂房,那間我從來沒有踏足過的例診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