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靜靜地看著木亭中如詩如畫的男子,心中有些微微的驚訝,他的琴彈得極好,甚至不比鳳歌遜色。閉上眼睛,用心去感覺那舒緩的琴音,一時之間,只覺得心思變得極其純凈,地位、金錢、愛情、世俗的玉望,統統離我遠去,天地之間仿佛只得這么一個人,似乎從混沌初開,便一直等在那里,等我去聆聽他的聲音。
一曲罷了,清婉的余音裊裊地在半空盤旋,我緩緩睜開眼睛,亭中的男子抬起雙瞳,他的唇角帶著一絲看不出情緒的淺笑,黑玉般的眸子深邃而朦朧:“葉姑娘。”
我揚了揚眉,微笑著走進亭去。他的琴案上除了瑤琴,還放著一個精致的黑陶小龍薰,薰頂透雕著像征興旺的雙龍蹴球,薰腹表面鏤空雕刻著一對騰升的祥龍,薰座浮雕著瑞龍潛水圖案,小薰側掛著雙耳吊環,色澤烏亮,視之如鏡。我嗅著那薰中散發出來的淡淡的龍涎香,微笑道:“云公子認識我?”
“云崢聽祖父提起過。”他溫和地道,望著我的目光親切柔和,“姑娘請坐。”
“哦?”我心無旁騖地坐到他琴案一側的圓凳兒上,笑道:“侯爺怎么說我來著?”
他的手從琴上抽回,靜靜地道:“祖父說姑娘機智聰敏、慧質蘭心,兼有不讓須眉之俠肝義膽。”
我笑著搖搖頭:“老爺子會這么夸我?事出有因吧?”既是為他孫兒挑的媳婦,當然是要先給他洗洗腦子,說我兩句好話的。
他大概知道我指什么,溫柔地笑了笑:“姑娘當得起祖父的評價。”
“公子又知道了?”我莞爾,調皮地挑刺。
“賽詩會上的幾首詩,可窺一斑。”他的唇邊浮起一抹笑意,“姑娘心思玲瓏、才情過人。”
才情過人?過人的是那些作古的前輩好不好?我滿臉羞愧,懊惱地轉移話題:“看來人人都知道我幫富大康作弊的事了?”
“只得我和祖父知道。”他只當我在羞愧作弊那件事兒,微笑道:“姑娘勿需擔心,這件事不會再有第三個人知曉。”
我望著他的眼睛,真奇怪,云崇山那個意圖我們心里都清楚,卻一點兒沒妨礙我與他之間的交流,我們沒有覺得一絲一毫的不自在和窘迫,交談極為自然,他不以我的冒失為忤,我不以他的平和為異,仿佛他生來在我眼里就該是這個樣子,而我生來在他眼里也應是這個樣子。
“知道么……”我將手肘放到琴案上,托著腮幫子看他,“你給我的感覺很像一個朋友,這么平和、安靜,讓人覺得很溫暖……”
“是么?”他只是靜靜地看著我,我笑道:“嗯,他叫月鳳歌。”
“天曌國的第一樂師?”雖是問句,他的表情卻是波瀾不興的,我撫上他琴案上的瑤琴,撥了撥琴弦,聽著那古樸的聲音,笑道:“公子的琴音,一點兒也不遜色于鳳歌。”
“再好的琴音,若無知音人欣賞,也是枉然。”云崢淡淡地道。
“公子又怎知自己沒有知音?公子剛剛那段琴音,純粹得令人動容,令聽者的生命亦變得泰然。”我撫上那琴,微笑道。
他溫和地望著我,嘴角帶著一絲笑意。我微笑道:“公子愿意為小女子再彈奏一曲嗎?”
他淡淡一笑,沒說話,手卻撫到了琴上,垂下睫,撥動琴弦。瑤琴古樸的聲音悠然響起,像一片落花從枝頭翩翩而落,顫悠悠地墜于清澈的小溪當中,花瓣在湍急的水面上隨波逐流,如同一片無根的浮萍,無邊無際的寂寞從琴音里彌漫出來,扼緊了我的呼吸。
那是一種宿命般的寂寞,不同于高處不勝寒的孤寂,不同于知音難求的自賞,不是楚痛,不是自憐,不是優傷,是那種從骨子里、從生命里透出的無根的寂寞,與死亡融合在一起,生命仿佛隨時都會在這種寂寞中消失,你什么也抓不住。
我悲憫地望著他清瘦的俊顏,無法言說那種幾近窒息的感覺。空氣里有遠古的味道,我聽到了“曲終獨立斂香塵”的那個聲音,琴音在他纖長的指尖悠遠地消失,一曲之間,我的生命仿佛已游走了千年。一滴淚從我的眼角滾出來,順著臉頰緩緩下滑。他淡淡地抬眼,凝望著我的眼睛,那些悲憫、那些不舍、那些痛楚被他一一收進眼底,將他的眼睛染成朦朧的暮色。
他伸出手,拇指輕輕拭凈我頰上的淚,眼神漸漸深沉,幽暗如海:“沒有早一些認識你,真是可惜。”
“現在認識了,也不遲。是不是?”我微笑道。
他的唇邊綻出如花般的笑容:“嗯,不遲。”
亭外不知何時飄起了蒙蒙的春雨,雨絲又輕又柔,濕潤的微風涼涼地吹拂進來,園子里的景色蒙上一層氤氳的霧氣。一個漢子撐著傘急沖沖地跑進木亭,動作急促卻不紊亂,步履輕盈,他收了傘,抬眼看到我,笑著欠身行禮:“葉姑娘!”
是云德。我笑著點了點頭,他轉頭看向云崢,沉聲道:“少爺,下雨了,亭子里風大,云德送您回去吧?”
云崢看著我,笑了笑:“得閑的時候過來看看我,可好?”
“好。”我微笑道。
他站起身,云德趕緊去推他的木輪椅,云崢淡淡道:“不用了,我想走走,你送葉姑娘回去吧。”
云德怔了怔,卻不敢反駁,只好將手中的傘撐開。他接過傘,步出木亭,沒入綿綿的春雨中,緩緩往園子深處行去。荷塘、垂柳、繁花,朦朧的雨霧將滿目的郁郁蔥蔥、姹紫嫣紅淡淡地暈染開來,他清瘦的背影飄忽其中,如同一幅清雅的水墨。
“葉姑娘!”云德見我望著云崢的背影發呆,輕聲喚我。我回過神,見他又取了把傘,撐起來,笑道:“我送您回去!”
“謝謝你。”見云崢的身影已經消失無蹤,我轉過頭,欲接過云德手里的傘,“不麻煩云德大哥了,我自己回去就是。”
“那怎么行,少爺吩咐了要送您回去。”云德把傘一讓,撐到我頭頂,笑道,“姑娘請!”
我微微一笑,看來云家的規矩還真是嚴格,也不推辭了。云德駕車送我出城,我在車廂里閉目思索著今天在“籬芳別院”與云家祖孫的會面的情形,淡淡地笑起來,不管云老爺子的心思是如何,我知道云崢心里對我是不含雜質的,這就夠了。云崢,這個我新認識的朋友,真是一個奇特的人呵……
我的鋪子再度開張了。云老爺子不僅把鋪子的押票還給我,還一并退回了那四千兩銀子,我樂翻了,經過這番周折,我不但賺了四千兩,繡莊還成了自己一個人的生意。繡莊與京城錦繡莊拆伙后,讓我著實忙活了一陣,供貨和分銷的事宜全得重新聯系,打點關系,繡莊也重新取了名字,叫“天錦繡”。火鍋店也恢復了營業,我一直計劃的第四家豪華分店也開業了,日子似乎回到了從前,一切按著原來的軌道正常運轉著,仿佛什么事情也不曾發生。期間,富大康帶著他的狐朋狗友到我的繡莊和火鍋店光顧過,名為來照顧生意,實則磨著我幫他出點子追求那位余降雪小姐,令我啼笑皆非。云老爺子也到我的繡莊來過兩次,找我喝茶、聊天,他倒沉得住氣,一直不催我,我也不知道這老狐貍里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這段時間我細細思索了云崇山那日的話,雖然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我在草原上的舉動,但我發生在京城的事,他也許只是接觸到了表面。若是他真曉得我是蔚藍雪的身份,沒理由宇公子會查不出,那京城還會這么風平浪靜?所以我也充愣裝傻,繼續過我的糊涂日子。安遠兮知道了云崇山的意圖后,一直有些悶悶不快,但卻不對我說什么,只是每次云老爺子上門找我時,臉色不善。這呆子,傻乎乎的!我心里清楚他那點兒心思,但他一直不對我開口,我也跟他磨蹭著,總不好叫我向他表白吧?
這一日忙完繡莊的事,我蜷在辦公室的軟榻上休息,安遠兮敲門進來,拿著一封信,笑道:“玉公子來信了。”
“真的?”我立即坐起來,接過他手里的信,玉蝶兒走了兩個多月了,一點音信都沒有,也不知道情況到底怎么樣。拆開信,趕緊看他寫了些什么。原來丹尼拜師這事一開始進展得并不順利,一路上雖然沒費什么波折到了玄武山,但無相寺的慧憚大師開始并不肯收丹尼為徒,后來說是丹尼通過了大師的考驗,才終于拜到師了。玉蝶兒雖然沒有細說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能想到那個過程應該挺艱苦。玉蝶兒還說等拜師儀式結束之后,不日就要啟程返回滄都。我舒了口氣,想著終于把丹尼安頓妥當了,心里十分高興。
“丹尼好嗎?”安遠兮見我看完信笑瞇瞇的,笑問。
“嗯。”我把信遞給他看,笑道,“金莎知道這個消息,也應該會很高興的。”
安遠兮看完信,笑道:“那要快些把這個好消息告訴金莎。”
“嗯。”我點點頭,拍了拍腦袋道,“對了,早上出門兒的時候金莎讓我給她買空竹回去,我上街去逛逛,你看著鋪子。”
“好。”安遠兮收好信,塞進懷里,笑道,“早點回來。”
“知道了。”我笑了笑,走出鋪子,這段時間太忙了,幾乎沒有好好出來逛過街。滄都城一如既往的繁華,我在一個小地攤上給金沙買到空竹。經過聚寶齋的時候,停下腳步,想了想,走進去,老板見我進來,笑道:“葉姑娘,又來選發簪么?”
“有什么新貨色沒有?”我問,我仍是保持著從前的喜好,鐘愛收藏各種各樣美麗的發簪,盡管我來到這個時空,從來沒有用過一支。
“可巧了,正好有兩支新到的款式,葉姑娘一定會喜歡。”老板從貨架上取下一個錦盒,打開,里面盛著兩支純銀的發簪。一只是步搖,釵頭是一只栩栩如生的蜻蜓,下面垂了一長一短兩條造型別致的銀鏈,鏈子的中段和尾部,也各自了一只小巧的蜻蜓,十分可愛。
另一只釵頭打成了一朵古樸的蘭花,花蕊嵌著數顆藍幽幽的綠松石和晶瑩剔透的紅玉髓。我的拇指撫過紅玉髓微微有些沁涼的表面,傳說紅玉髓是佛教七寶石之一,又是紅寶石的姐妹石,殷紅的色澤代表了無上的尊貴,經常佩戴它能給人帶來愉快的心情,以及確保勝利的信心與力量。買個兆頭也好,何況這發簪真的漂亮,我笑著對老板道:“多少錢?”
“兩只簪六兩銀子。”老板知我是熟客,倒沒漫天要價,我點點頭,“我要了,給我包起來吧。”
趁他包簪子這會兒,我隨意地瀏覽了一下店里的古玩,突然被架子上一個黑陶鏤刻ju花球雙耳薰吸引住。這個小薰上端的ju花鏤空繡球十分別致,花朵與枝葉脈絡清晰、相互映襯,雙耳薰座表面的ju花花紋互相穿插、重疊有序,造型雍容華貴、典雅端莊。
真漂亮,云崢一定會喜歡的。莫名的,腦子里冒出這個念頭,我不由怔了怔,為什么我會覺得云崢會喜歡?他并沒有說過。可是,我就是覺得他一定會喜歡,我望著那個小薰,想起這段日子忙著鋪子里的事,沒再去看過云崢,心中一動,轉頭對老板道:“老板,這只黑陶小薰,我也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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