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獄的日子似乎只能拿日出和日落來計算,我在墻上劃上一條橫杠,第四天了,這期間,除了鳳歌和平安,沒有人來過,寂驚云沒有來,宇公子也沒有來。我笑了笑,這件事,怕是夠他們頭疼的,聽平安的語氣,這案子似乎頗為棘手。朝廷在倚紅樓查不到什么證據,月娘又抵死不認賬,外面的“超級花魁”粉絲們又群情激憤,想起總決賽那日的暴亂,朝廷也有些心寒,聽說最后出動了御林軍才把場面鎮壓下來,說起來,這倚紅樓被封,只怕那件事也有一半的關系。
我臉上的疤一點見好的跡象也沒有。鳳歌次日來看我的時候,自己帶了一瓶藥過來,讓我每日堅持抹。我把它擱到枕頭底下,一次也沒有用過。自己也不知道是想受虐還是做了孽心中有愧,我就是覺得讓那條疤留著,心里才消停些。
獄卒開門,我轉過頭,見周大嬸領了福生進來,我詫異地從桌邊站起來,笑道:“大嬸兒怎么來了?”老百姓們對監獄這些地方是很忌諱的,何況倚紅樓牽涉到這樣大的案子,旁人避都避不及了。
“早就想和福生一起來看姑娘的。”周大嬸臉紅了紅,不好意思地道,“只是探監收的錢我們一時湊不出。”她看到我臉上的傷,眼中只是閃過一絲詫色,倒是很識趣地沒有多問。
我心里更是愧得慌,趕緊請她坐到床沿上,挨著她坐下,笑道:“給大嬸添麻煩了,其實你們沒有必要來的,我好著呢,花那些錢多冤枉。”
“姑娘說的什么話,姑娘對我們有恩,我們都還沒有報答姑娘,現在姑娘出了事兒,難道因為怕麻煩就不來看姑娘?”周大嬸嗔道,“再說了,我們也要看到姑娘,才放得下心,該花的錢就不能省。”
“大嬸兒有心了。”我笑道,“您的病好些了?”
“已經好了。謝謝姑娘掂記著。”周大嬸笑道,“姑娘教我做那豆腐乳,拿到市集上去賣,很受歡迎呢,以后我和福生的生活可有著落了。”
“那敢情好。”我笑了笑,想起這兩日畫的東西,起身到桌邊拿過來,交給周大嬸兒,“大嬸兒有空的話,幫我把這些花樣兒拿去錦繡莊交給金大娘好嗎?”
“這有什么問題。”周大嬸將花樣攤開看了一眼,驚訝地道,“這是姑娘畫的?好逗趣呢,連蛇和老虎都畫得這樣可愛。”
福生湊上來,見了我畫的Q版十二生肖,喜歡得不得了,我笑道:“等我出去了,送兩只給福生。”他的臉一下子紅了,輕聲道:“謝謝姑娘。”見我笑盈盈地看他,不好意思地將臉埋進周大嬸兒懷里,周大嬸笑啐了他一口,摟著他一臉幸福地笑了。
母慈子孝,周大嬸有這么一個可愛孝順的兒子,真是好福氣。我的手滑向小腹,寶寶,若你有機會出世,你會不會像福生一樣可愛,一樣那么心疼娘親?一時心間又酸又軟,要是媽媽留下你……,驀然想起那天無意中問到福生父親時,他憤怒痛苦的表情,心中一凜,不行!不行!我雖然不清楚周大嬸丈夫的事,不過福生那樣子……,若是將來,我的寶寶也露出那樣的表情……,不行!我不能讓你受這份罪!
周大嬸見我神色不定,輕聲道:“姑娘沒事吧?”
我抬眼看她,勉強地笑了笑:“沒事。”
她像是想起什么,拍了下腦袋,笑道:“你看我這記性,福生,快把籃子拿過來。”她接過福生遞過來的竹籃,掀開蓋在籃子上的粗布,笑道:“怕姑娘在里面吃得不好,給姑娘煮了幾個雞蛋,還有一只鹽水雞,是我自己做的,姑娘別嫌棄。”
我笑道:“看大嬸說的,我謝謝都來不及,得嘗嘗大嬸兒的手藝。”說著,拿起籃子里的筷子夾了塊雞肉,放進嘴里。雞肉香滑的口感在口腔里散開,味道不錯,就是有些油膩,剛剛吞下起,頓時覺得一陣惡心,我捂住嘴,沖到墻角吐起來,嚇得周大嬸趕緊放下東西,跑到我身邊替我順背。吐了半天,除了幾口酸水,什么東西都沒吐出來,我順了順氣,周大嬸見我不吐了,扶我坐回床上,擔心地道:“姑娘臉色好差,莫不是生病了?”
我強笑道:“沒事,您別擔心。”
周大嬸掏出絹子給我擦了擦嘴,臉色有些凝重,看我緩過氣來,猶豫地遲疑道:“姑娘這樣子,跟我懷福生的時候差不多,也是一吃油東西就吐,難道姑娘有了身子?”
我知道瞞不過她這過來人,只好點點頭,她擔憂地道:“呀,那在這牢里可怎么好?這里環境這么差,飯菜又不好,你身子又弱,不好好補的話,孩子長不好。”
“沒關系的,反正這孩子,我也沒打算要。”我的心緊了緊,眼里酸酸澀澀的。
“姑娘不打算要這孩子?”周大嬸兒吃了一驚,“這怎么使得?”
“大嬸兒,不怕你笑話,這是個沒有父親的孩子。”我心中很惶恐,我與楚殤的恩怨,根本無法啟齒,“這孩子,來得不是時候。”
“孩子是無辜的,即使不知道他的父親是誰,可孩子是老天爺的恩賜。”周大嬸兒握住我的手,嘆道,“打掉孩子對身子不好,姑娘心里以后也會留疙瘩,姑娘可要想清楚才好。”
看來周大嬸以為這個孩子的父親是某個青樓恩客吧?她不知道,這孩子的來歷比那種情況還要來得不堪。我心中苦笑,垂下眼瞼,沉默不語。
“姑娘,我當初懷福生的時候,心里也掙扎過一段日子。福生……,也是個沒有父親的孩子。”周大嬸兒語出驚人,見我訝異地抬頭看她,她嘆了口氣道,“但我從來不后悔把福生生下來,姑娘可愿意聽聽這個故事?”
我怔怔地看著她,點了點頭,周大嬸兒沉吟了一下,道:“我本是濟州人,三年前才搬來京城的。福生他爹是孤兒,以前是濟州一間私塾的教書先生,我跟他爹……”她頓了頓,臉上浮起一抹酡紅,“我跟他爹是鄰居,平日里相互照應,就好上了。他年紀比我大十歲,又清貧,我家里不同意我與他好,我們就偷偷來往。有一天,他很高興地來找我,跟我說,京城里有個顯貴人很欣賞他,要接他到京城去,他跟我保證,只要在京城里混出頭了,就回來接我。可是他這一走,就音訊全無。他走了沒多久,我就發現有了身孕,一個未出嫁的大姑娘懷了孩子,孩子的父親又找不到人,我當時真的是想死的心都有。我也想過要打掉這個孩子,可是一想到他爹,最終還是沒能忍下心,家里人受不了這份奇恥大辱,把我趕出家門。我就在外面幫人打點零工,熬到福生出世,我一看到他那胖乎乎的小臉,就在心里慶幸,幸好當初沒有打掉他。”
原來周大嬸還是個未婚媽媽,我不禁有些佩服她的勇氣,莫說是在古代,即便是在二十一世紀,未婚生子都為人詬病,這其中的辛酸,肯定不是周大嬸輕描淡寫三言兩語就能說得盡的。福生默默地坐在旁邊,聽他娘講這段過去,面無表情。周大嬸接著道:“三年前,濟州發大水,把什么都沖沒了,我帶著福生來到京城謀生,希望能打聽到他父親的消息,可是這么多年,一直沒有打聽到什么,我也漸漸淡了這個心思,只要福生安安樂樂地長大成人,我們娘倆就這么過日子,也挺好的。”
我見她語氣平淡,好奇地道:“大嬸兒,你不恨福生他爹嗎?”
“最初也怨恨過的,恨他為什么不守承諾,不回來接我,又怕他飛黃騰達后,把我這個鄉下女子忘到腦后去了。”周大嬸兒笑了笑,道,“可是后來,就越來越擔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他在外面是不是也過得很苦,所以沒有臉面回來?我相信他不回來,是有苦衷的。”
真是個癡情的女子。我笑了笑,是駝鳥的心態吧,接受他有苦衷,比接受他變心要容易得多,自己心里也好受得多。只是周大嬸啊,我的情況與你根本不能相提并論,你與福生他爹,好歹是因為有愛,才有了福生這個孩子,你對他有愛,所以你原諒他的一去不回,所以你不忍心打掉他的骨肉。我呢?我對楚殤只有恐懼、只有憎惡,我怎么可能生下他的孩子?
獄卒來催周大嬸出去,周大嬸見我仍在沉默,嘆道:“我也不多勸姑娘,拿掉孩子對女人來說是大事,姑娘一定要想清楚才好。”
夜里,我一直在做噩夢,先是個胖乎乎的小寶寶緊緊地拽著我的裙子,哭得撕心裂肺:“娘,你為什么不要我,你為什么不要我……”我心酸地去抱他,卻發現他的臉突然變成楚殤的臉,帶著憎惡的表情,仇恨的目光,咬牙切齒地道:“我恨你,是你害了我爹,我恨你……”我搖著頭驚慌地后退,撞進一個堅硬的胸膛,我惶恐地轉過身,楚殤面帶痛楚,緊緊地抱住我,在我耳邊狼狽地乞求:“雪兒,不要恨我,不要恨我……”放開我!我尖叫著在他懷里掙扎,只覺得胸口悶得透不過氣來,尖叫著從床上坐起來,渾身冷汗,滿臉淚痕。
牢門輕響了一下,我恐懼地回過頭去,一個黑衣蒙面人閃身進來,見到我,目光一閃,我怔怔地看著他露在面布外的眼睛,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