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便出來,回去的時候已經日暮。長街深巷,幽深而寂寞,就像我此刻的心情。偶爾有晚歸的路人經過,散亂的腳步聲紛錯。我閉上眼睛,感覺有些累,腦子里空空的,我什么不也不想想,不愿想。只望再別有什么來打擾就好,不管這轎子帶我去哪里,這要給我一點點獨自舔舐傷口的時間和空間就好。
但老天與我有仇,這是我早就知道的。軟轎驀然停下,不是正常的起落,像是突然被摔到地上,我坐在轎內被顛得左右搖晃,伴著小紅的驚呼聲,我懵懵懂懂地撩開轎門上的簾子,轎夫不知道躲到哪個角落去了,長街前方,一個黑衣蒙面人拿著長劍,與我對視。
是他?我認得他那雙眼睛。那個行刺宇公子的黑衣人,那個從玉蝶兒手中救下我的黑衣人。自那日我被玉蝶兒下迷后,一直臥榻在床,房里來來往往總有人在,沒停歇過,我便再也沒見過這個黑衣人。我不知道他幾次三番來找我有什么用意,他看到我撩了簾子,對小紅道:“你家姑娘我要帶走,我不想傷害你們,你們走。”
我怔了怔,小紅嚇壞了,結結巴巴地道:“大爺,你為什么要……,要帶走我家姑娘,我家姑娘是好人……”
那黑衣人長劍一晃,劃出一朵劍花,那劍的寒芒嚇白了小紅的臉,我趕緊對小紅道:“小紅,照他說的做!”
“姑娘!”小紅的眼里有驚慌和恐懼,我鉆出轎子,對她安撫地笑了笑:“沒事,聽話!”
那黑衣人沖過來,一把抓起我的手腕就往前跑。這當兒,半空中傳來一聲嬌叱:“留下人來!”
空中掠過兩道一粉一紫的彩團,落到地上,原來是兩個模樣俏麗的女子,我仔細一看,發現這兩個女子有些面熟,再看那紫衫女子“當”地拔出腰中的短劍,向著黑衣人沖過來,我驀然想起這兩個女子是誰,她倆正是我初來這世界,在楚殤那里看到的那兩個俏丫鬟,紫衫那個,好似叫什么紫鳶的。怪不得月娘這般放心我外出,原來一直有這兩個丫鬟盯著,枉我還自作聰明,以為那兩個轎夫才是監視我的人。
只聽那黑衣人冷笑一聲,道:“就憑你這小丫頭就想擋住我?哼!”話音剛落,眼中精光大盛,足下一點,人如流星怒矢,破空射出。身在半空急旋如龍,劍身紫氣繚繞,顯然劍上貫了內力,迎上俏丫鬟紫鳶的短劍,只聽到“當當”兩聲脆響,那紫鳶以劍抵黑衣人的長劍,被他硬生生地逼退數步。那黑衣冷笑一聲,長劍如九天之上驚雷怒響,紫電狂殛,“喀啦”一聲,紫鳶被黑衣人劍上的內力震傷,竟吐出一口血來。
卻見那粉裳女子沖過來,一揚手甩出一條粉色的絲帶,帶著香風向那黑衣人襲去,黑衣人避開她靈活如蛇,卻帶著罡風的絲帶,沉聲道:“我不想傷人,若再逼我,莫怪我不客氣。”
那粉裳女子收了絲帶,扶住紫鳶,嬌笑道:“這位大爺,我們姐妹,雖然擋不住爺,但大爺想從我們姐妹手上把人帶走,也不是那么容易。”說著,手里的絲帶又如吐信的毒蛇般飛甩出來。
“不識好歹!”黑衣人怒道:“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說完,長劍氣勢如虹,向兩名俏丫鬟直直逼去,劍氣帶著罡風,伴著“滋滋”的絲帛撕裂的聲音,絲帶在他的劍下裂成數百片,四下飛散,像漫天飄落的彩蝶。黑衣人持劍越逼越近,兩個丫鬟不閃不避,粉裳女子的臉上浮起一抹怪異的笑容,只見那黑衣人就要沖到兩人面前時,身形突然一晃,黑衣人撫胸踉蹌退了兩步,伸手在身上急點數下,猛地抬頭,又驚又怒:“好卑鄙的丫頭,竟然下毒暗算我!”
那粉裳女子得意地笑了笑,大大方方地承認道:“大爺武功比小女子高出許多,不下毒,怎么能阻止大爺強搶民女呢?”
“什么強搶民女……”那黑衣人驀地收聲,捂著胸口,似乎那毒發得極為迅速,黑衣人不敢再耽擱,惡狠狠地瞪了兩女一眼,轉身向一側的小巷奔去,轉眼便消失在黑暗之中。那粉裳女子舉步想追,被那紫鳶擋住,沉聲道:“爺沒叫我們做其他事,不要節外生枝。”
那粉裳女子頓了頓腳,冷哼道:“幸好那人跑得快,再耽擱一會兒,想跑也跑不了,下次定要叫他嘗嘗落到我蘭芷手里的厲害。”
原來這下毒使壞的俏丫鬟叫蘭芷,果真是貌若芷蘭,卻心如蛇蝎,人啊,當真是不可貌相。小紅這才回過神兒來,急忙跑到兩個俏丫鬟面前道謝:“謝謝兩位姑娘今日救了我們。”我在心中無奈地戲嘲,小紅呀小紅,你真是錯把壞人當好人了,我改天定要教教你,壞人的臉上可不會刻著一個“壞”字。
那兩個女子看都不看小紅一眼,只冷冷地盯了我一眼,臉上浮出傲慢的神色,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留下一頭霧水的小紅不知所措地一邊向我走來,一邊回頭張望:“姑娘,小紅說錯什么了嗎?那兩位姑娘好似不太高興。”
我笑了笑,把嚇得躲在墻角里的轎夫叫過來抬轎,鉆進轎子里,才淡淡地道:“小紅,不是所有人‘救’了你都要道謝的,你就當那兩位姑娘是行俠仗義,施恩不求回報好了。”
真是有趣呀,我一個小小的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竟然引來多方覬覦。宇公子為了引黑衣人出來,我還以為他起碼會部署一點行動呢,想不到竟是楚殤的人來擺平;楚殤是擺明了抓著我不放了;那黑衣人又是為了什么,幾次三番地與我接觸?甚至竟想擄走我?蔚藍雪呀蔚藍雪,你這具身體,惹的麻煩,還真是不少呢。
前面就是倚紅樓,月娘早就在大門前等,看到我們回來,松了口氣,笑道:“姑娘路上受驚了。”
消息倒靈通。我淡淡地一笑,也不答她,徑直走回房去。小紅伺候我洗漱更衣,剛換好衣服,聽到有人敲門,小紅去開門,一會兒端了碗冒著熱氣兒的中藥過來,低聲道:“姑娘,月娘送來的沖喜湯,讓你服。”
我看了那碗湯藥一眼,不以為然地笑笑,對小紅道:“倒掉。”上次登臺后,月娘也讓人送了一碗這個什么“沖喜湯”過來,據說是防止姑娘接客后懷孕的,也被我偷偷倒掉了,我都沒有接客,哪里會大肚子?喝了這湯也不知道有沒有什么負作用。
“姑娘……”小紅遲疑道,“這不好吧,若是讓月娘知道了……”
“寂將軍今兒沒要我服侍他。”我皺了皺眉,“快端走,我聞到這藥味兒就不舒服。”打小我就怕吃藥,別說中藥了,就是一粒粒方便好吞的西藥,我也要喝幾次水才吞得下去,有時候仍是吞得反胃。
小紅一聽,趕緊端了那藥走,一會兒進到內室來,手里已經空空,我笑問:“倒哪兒了?別讓月媽媽看到了說你。”
“姑娘放心好了,我把它混在洗漱水里一齊倒掉了,月媽媽不會發現的。”小紅伶俐地道,看我坐到梳妝臺前,機靈地湊過來,“我來服侍姑娘梳頭。”
手拿到我的頭上,“咦”了一聲,奇道:“我剛剛一直忘了問姑娘,姑娘的頭發怎么綰起來了?”
我怔了怔,手撫上腦上的發髻,望著鏡中的女子剎時蒼白的臉,心中一痛。輕輕拔下頭上的發簪,滿頭的青絲如瀑布垂瀉而下。我拿起那支發簪,望著它怔怔出神。是一支桃木發簪,釵頭雕著一朵盛開的玉蘭,雕工算不上精細,簡潔的線條古樸而粗獷,與玉蘭花的細致溫潤的氣質完全格格不入。
就是這樣簡單的一支簪,竟然破了我的金鐘罩,讓我意亂情迷、不能自己。是不是我已經寂寞得太久,孤單得太久,所以他一個無心的雕簪綰發的舉動,卻正好天時地利人和,讓我圓了前生一直以來的夢想。在這個對其他人來說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時空,對我卻是危機四伏、步步驚心,可以使心靈安寧或者使肉體逃避的,除了醇酒,只剩愛情了吧?所以心動、qing動,才來得這般迅猛這般狂熱,所以不管是誰給我溫暖的懷抱,我都眷念都貪慕。我的唇角泛起一絲苦笑,原來活了三十年,我竟然還是搞不懂愛情這東西。我是不是已經不適合去愛一個人,在嘗試“執子之手”時,在學習“我心匪石”時,在經過“弱水三千”時,在感懷“冬雷震震夏雨雪”時,我,一直都找錯了人。
這不是一個適宜我的愛情生長的年代,他不是那個我適合去愛的人。對他來說,我不過是他包下的一個青樓女子,一個逢場作戲的對象,妄想得容易,歡娛得容易,背叛得容易,忘卻得容易,我有什么理由要求他同等對我,我憑什么要求他有所回報?我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的處境,以為自己付出了便也要他同樣付出,當真傻得可笑,因此才會落得個不歡而散、別扭收場。
罷了罷了,這以后,只當他是一個普通的恩客。人生不過夢一場。我來到這個時空,更如同在做一場夢,今日不知明日事,更應及時行樂,才不枉在這世上走了一遭。
簪還在,心卻已歷盡滄桑。宇,雖然我也知道什么是潔白和堅持,但你的游離你的遲疑,或者還有一絲懦弱一絲虛假,讓我虛弱得不敢真實地去擁抱愛情。我舉起那只簪,半瞇起眼,輕笑出聲:“呵呵,從今往后,讓我們一起醉生夢死吧。”
愁眉只怨無同歡,畫樓鎖情關,憶昔風liu年少,把酒不畏春寒。
三千娥眉,八百秦淮,談笑等閑。誰知多少滄海,如今變了桑田。
拉開妝盒的底層,將那只簪輕輕放進去。鎖心、鎖情。宇,下次見我,我仍是倚紅樓詞曲無雙、膽大包天、煙視媚行的艷妓卡門,那個曾經將心遺落在你身上的我,再也不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