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笑容明顯不合時宜。
變態美男沒有看到他意料之中的羞憤神情,只看到了我坦然迎視他的目光,以及我慢慢浮出的輕笑。他凝視我的黑瞳閃過一絲光芒,待感覺到我輕笑中蘊含的嘲諷意味兒,眼神漸漸地深沉了。
還不待他有進一步的反應,甕里的蔚錦嵐卻被他說的話羞辱得失去了理智。我面對那番話笑了,蔚錦嵐卻氣瘋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來的力氣,竟然拼著那殘破的軀干,掙扎著探出頭去,咬住了變態美男的白袍。變態美男皺了皺眉,兩個俏丫鬟吃了一驚,一個上前想捏開蔚錦嵐的嘴,一個抓住白袍想從他的嘴里拔出來,哪知道蔚錦嵐牙齒的力氣倒也頗大,這番抓扯之間,已將變態美男的白袍“滋”地撕了一片布料下來。
兩個丫鬟大驚失色,那變態美男的破白袍上已沾上了蔚錦嵐嘴里的污血。變態美男冷臉看著蔚錦嵐,冷哼道:“不能開口罵人了,牙齒倒還利!”
蔚錦嵐聞言,血肉模糊的臉上浮起一個怪異的笑容,那片被他牙齒扯下的白絹還咬在他嘴里,他狠狠地瞪著變態美男,緩緩把那塊破絹費力地包進嘴里,挑釁地咀嚼數下,咽下肚去。
盡管他淪落到如斯田地,口不能言,但也要以自己的方式還擊變態美男,我幾乎忍不住要為他叫好了,這個蔚錦嵐,也算是個人物。看他那兇狠的樣子,我毫不懷疑,如果他大難不死,而那變態美男又不幸落到他的手上,他會把變態美男的肉一口一口生咬下來,吞到肚子里去。
只是,會有這樣的如果么?蔚錦嵐的行為果然激怒了變態美男,他一把捏住蔚錦嵐的下頜,寒聲道:“好個利牙骨硬的蔚相,若是你沒了牙齒?又該如何?”話音未落,他的手驀然用力一擰,只聽到“咔啦——”一聲脆響,沒有聽過這種聲音的人,絕對不能想像出這種牙齒被硬生生從牙床里揉斷時發出的血肉分離的聲音!蔚錦嵐的整副牙齒已經散落出來,和著鮮血洶涌地噴射而出,幾顆牙掉到地上,更多的還含在他嘴里。變態美男的手腕已沾滿了鮮血,白袍上也被噴上了猙獰的血漬,蔚錦嵐沙啞的慘叫驟然響起。
我經受了一生之中最為恐怖的膽戰心驚,之前我只是看到了蔚錦嵐被施虐之后的慘狀,再怎么凄慘,也及不上眼前正在實施的暴行來得血腥直接、毛骨悚然。再也受不了這種血淋淋的場面,我癱坐在床上,緊緊捂住嘴,駭然的尖叫仍是從指縫中嗚咽出聲。
變態美男轉臉看我,我恐懼的表情似乎讓他感覺到了一絲趣味,他松開蔚錦嵐已經碎掉的下頜,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我全身顫抖地捂緊嘴,想止住口腔里的嗚咽,眼淚像決堤的洪水般涌出。
兩個丫鬟又過來給他做清理,他依然不動,任她們忙碌地擦洗他手上的血漬,再給他換上干凈的白袍,一切收拾妥當,他還是不動,眼睛一直緊緊地盯著我,盯著我近乎崩潰的表情。
半晌,變態美男的唇角泛出一絲殘酷的笑容,他眼睛看著我,嘴里卻對甕內痛得不停抽搐、“嗚嗚”作聲的蔚錦嵐冷笑道:“沒想到只剩了半條命的人還有力氣哼哼……”
“紫鳶。”變態美男猛地轉頭,喚了聲站在右邊的紫裳丫鬟,笑道:“讓蔚丞相省口力氣,消停些。”
紫鳶嫣然一笑,至門后拿來一個紅紙封口的酒壇,走到蔚錦嵐面前,小心地掀開紅紙封皮,將里面的東西“嘩啦啦”一骨腦兒地向大甕倒去。那些黑乎乎東西大部分落入甕中,還有些亂七八糟地散落在蔚錦嵐的頭上,我定睛一看,竟全是些龍眼大小的黑蜘蛛。
蔚錦嵐憤恨的目光被恐懼所替代,想必是認出了蜘蛛的品種。大凡蛛類都是有毒的,我記得以前曾被一只米粒兒大小的黃蜘蛛咬過,當即一陣刺痛,皮膚上立即現出一個鮮紅的圓點,又痛又癢,坐立難安,去藥鋪買了六十多塊錢的藥,擦了幾天才止住刺痛騷癢,一周后紅點才退了色。能讓蔚錦嵐露出這么恐懼的眼神,這黑蜘蛛的毒性恐非從前咬我那黃蜘蛛可以企及。
紫鳶拿了根棍,小心翼翼地將蔚錦嵐頭上的黑蜘蛛撥進甕里,才吁了一口氣,轉頭對變態美男嬌笑道:“爺,您可真不疼奴婢,要是被這東西咬傷,奴婢這雙手還不毀了去?”
變態美男笑道:“小丫頭,你打小就跟這些毒物打交道,這會子還跟爺賣乖。”
紫鳶抿嘴兒白了變態美男一眼,將酒壇放下,退到變態美男身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大甕,似在觀察蔚錦嵐的反應。
連我也止了淚,忐忑不安地看了變態美男一眼,他倒一點也不關心蔚錦嵐的狀況,仍舊用那種我看了就膽戰心驚的莫名眼神觀察我。我扭轉臉,避開他審視的目光,看向甕中的蔚錦嵐,看到他原本因為失血過多而慘白的臉驀然漲得通紅,干瞪著眼,脖子上青筋爆起,血肉模糊的嘴大張著,發出一串無意義的沙啞到極點的“啊啊”聲。
異樣的恐怖氣氛伴著血腥氣漫延在空氣中,我不知道那些毒蜘蛛在他身上造成了怎樣的痛苦,蔚錦嵐“唔啊啊”地啞叫著,豆大的冷汗從他的額頭上冒出來,一滴一滴地順著臉上血肉模糊的溝壑向下滑落。
我睜大眼,即使眼前的氣氛恐怖到了極點,我也知道那些毒蜘蛛讓蔚錦嵐很痛苦,可是因為蜘蛛在甕里作祟,我根本看不到,沒有目睹到血淋淋的場面,眼前這一幕并不比看到變態美男捏碎蔚錦嵐的牙床更讓我感到恐懼。
“蔚小姐,是不是很疑惑你的父親大人正在遭受什么痛苦?”變態美男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微笑著問我。
這是他首次對我講話,他微笑起來的樣子,還真是好看,如同春日里溫暖的陽光……可是,這樣溫暖的笑容后面,卻潛藏著一個魔鬼。
我望著他,不語。變態美男似乎也不準備要我回應他,自顧自地接著道:“那種黑蜘蛛,有個別名叫‘噬肉鬼’,它最喜歡的就是吃人的血肉,不是從外面啃,而是把人的皮膚咬開一個小洞,鉆進去,從身體里面啃出來,一點一點地吃,一點一點地喝……”
冷汗從脊背上滑下來,我的耳邊響著他夢魘般邪惡的聲音,變態美男在我眼中已經成了惡魔的化身,我捂住耳朵,那夢魘般的聲音仍然像蛇一樣鉆進我的耳洞,我已經無法控制身體劇烈的顫抖。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我捂住耳朵,精神恍惚地喃喃自語,那惡魔般的聲音卻仍在繼續——
“它飽餐一頓人的血肉之后,就會從被噬者的身體里破體而出……”
突然,我聽到“啵”的一聲,蔚錦嵐的額頭驀然綻開一個血洞,一只比剛才幾乎大了兩倍的毒蜘蛛正緩緩地從蔚錦嵐的額頭爬出來。我看到眼前這幕現場版的《異形,終于崩潰了,掙扎著撲下床,顧不得一絲不掛的身子走光,死死抓住變態美男的白袍,痛哭失聲:“你、你……你這個瘋子!瘋子!!瘋子!!!”
他一把拂開我,看我倒在地上瑟瑟發抖,蹲下身道:“瘋子?呵呵呵……”他笑起來,聲音卻寒得像冰:“不錯,我是瘋子!這世上的人誰不是瘋子?你不瘋么?他不瘋么?”
他驀地站起來,撥出紫鳶腰中的短劍,指著大甕里奄奄一息的蔚錦嵐,笑出了眼淚:“這個人,天曌皇朝權傾朝野的蔚丞相,你的父親大人,你知不知道他衣冠楚楚的正人君子面具下,到底有多瘋?他可以瘋得為了得到一個女人,陷害那女子的夫君、他自己最好的朋友通敵叛國,害得那女子的夫家一百八十余口滿門抄斬!他可以瘋到霸人妻子整整十八年,瘋到十八年來時時處心積慮意圖除掉當年逃脫追殺的好友遺孤。你說……他有多瘋?”
他充血的眼睛帶著一絲瘋狂的火焰,越燃越烈,猛地蹲下身靠近我。我心中越發害怕,往后瑟縮,變態美男一下子捏緊了我的下巴,惡狠狠地瞪著我,冷笑道:“蔚小姐,我的瘋狂,比起令尊大人,實在是小巫見大巫!”
原來如此。我閉上眼睛,身體軟得沒有一分力氣。如此血海深仇,難怪他復仇的手段如此狠辣、如此殘忍。仇恨,原來真的可以讓一個人瘋狂。
“沒人阻止你復仇!”也沒人阻止得了。我慘笑:“殺人不過頭點地,即使你與他有仇,你大可以一刀殺了他,何苦這樣折磨他。”
“折磨他?”似乎我說的話過于可笑,變態美男笑得止不住眼淚,“不折磨他,如何抵償這十八年來我受的折磨?”
我的淚流了下來,被仇恨蒙蔽了心靈的人,心里除了恨,還有什么?
“就算你將他折磨至死,又能怎么樣?”我望著他,眼里充滿悲憫,“你的家人已經死了,他們活不過來了,你十八年來受過的苦也已經受了,還不回去了。你有沒有想過,當你報完仇之后,你還可以做什么?你還剩下什么?”
我并不是一個悲天憫人的人,也并非想為蔚錦嵐求情,若他當年真的犯下這樣的滔天罪行,今日一切不過是因果報應。我所想的,是如何能讓變態美男稍微清醒一點,想清楚他到底想要得到什么。雖然我上了蔚錦嵐女兒的身體,代她承受了蔚錦嵐的罪孽和變態美男的仇恨,但我并不想死。我已經死過一次了,既然老天重新給了我生存的機會,我就要好好活下去,我想要好好活下去,如果能有一絲一毫的機會可以把握,我都要去嘗試。若變態美男夠聰明,必能領悟到我話中有話。
聽了我的話,變態美男果然一怔,他定定看了我半晌,眼里瘋狂的火焰漸漸熄滅了,輕輕松開捏痛我下巴的手。但我眼里的悲憫顯然在轉瞬間又激怒了他,他的眼里又帶上一抹我剛剛見過的譏誚:“你提醒了我,蔚小姐,折磨一個人不要這樣快將他折磨死。令尊已經半死不活了,折騰不了多久,而你,得給我好好活著。”
我在心里苦笑。他要這么理解,也成,至少,短時間內他是不會殺我了。那……他會怎樣折磨我?我搖搖頭,不去細想,只要活著,就有機會。
“唔……啊啊……”蔚錦嵐沙啞的叫聲再次傳來,我看到他的臉上又綻出一個洞,探出一只黑乎乎的蜘蛛腳,不由毛骨悚然。他痛苦地望著我,眼中燃著對死亡的渴慕。此刻他一定是生不如死,死亡對他來說,反而是種解脫。我乞求地看向那變態美男,哀求道:“求求你,給他一個痛快,殺了他吧!”
他默默地望著我,半晌,站起來,臉上又掛上了殘忍的笑容:“殺了他?可以——”
我心口一松,只當他真的發了善心,卻聽“當”的一聲,他將短劍丟到我面前,看著我不明所以的眼,一字一字地道:“你自己動手!”
我驀地瞠大眼。他叫我自己動手?他竟然叫我……殺人!
“不!”我搖搖頭,恐懼地瞪著地上閃著刺眼寒光的短劍。殺人!他怎么可以讓我殺人!他怎么可以逼我殺人!
“不?”他冷笑起來,夢魘般的聲音又如蛇一般鉆入我的耳朵,“那就讓毒蜘蛛一點一點地將他啃光,啃到他全身沒有一塊肉,只剩下一副白骨的時候,還斷不了氣,張著嘴巴一下一下地呻吟……”
“住口,你住口!”我的眼淚如洪水般涌出,抓起地上的短劍,架在蔚錦嵐的脖子上,我瞪著蔚錦嵐的眼,他的眼里閃過一絲渴求。“對不起!”我閉上眼睛,長劍割開他的喉嚨。
那一瞬間仿佛時間已經凝固,我聽到兵器剖開皮膚微張的聲音,像萬籟寂靜的夜空,山洞里一滴鐘乳石上的水,滴入寒潭的清脆和清晰。我惶然地松手,短劍“當”地落地,捂住臉,我癱軟地跪坐到地上,眼淚從指縫里滑出,一滴一滴地落到地板上。
殺人了!我殺人了!我一個在法制社會長大的人,轉生到這世上的第一天,竟然殺人了!這個人,甚至還是我這具身體的父親!
變態美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紫鳶,把尸體扔去喂狗!”
我打了個寒顫,抬眼看他,他望著我,臉上掛起一絲冷漠的笑容:“第一次殺人?”
我惡狠狠地瞪著他,他凝視著我吃人的目光,嘲弄地道:“想不到知書識禮、嫻靜端莊的蔚小姐,殺起人來一點兒也不含糊,還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啊……”一邊說,他一邊俯下頭,眼中閃過一絲意味不明的光芒:“蔚小姐,他可是你父親啊,你竟如此大逆不道,做出這等弒父的行為,就不怕晚上做噩夢么?”
我被他這般誅心之論激得差點慪出血來。是他!他逼我殺了人!逼我殺人!我從來沒有這樣恨一個人,從來沒有!我竟然殺了人!他強暴我還魂這具身體時我沒有恨過他,他折磨蔚錦嵐時我只是怕他,為什么他還要咄咄逼人,給我心里烙上這樣殘酷的陰影,讓殺人這一幕成為跟隨我一生,讓我永遠無法擺脫的噩夢,天!我好恨他!好恨他!
“殺人的感覺不好吧?”他滿不在乎地看著我眼里的恨意,微笑著,慢慢開口:“以后你會慢慢習慣的。”
還有以后?我一陣天旋地轉,被疲累、恐懼、痛苦、仿惶輪番折磨后的腦袋恍惚起來,我瞪著他惡魔般微笑的臉,咬牙切齒地道:“我恨你!我會恨你一輩子!”
我軟軟地滑倒在地上,在黑暗吞沒我之前,我隱約聽到那粉裳丫鬟問他:“爺,她怎么處置?”
“丟出去!”
他的聲音冷得像冰,連同黑暗一起,排山倒海般洶涌而至,瞬間吞噬了我所有的意識。
這章本來是花花被楚逼著殺人,后來有讀者說,女主在這里表現得太軟弱,就把本章改成了女主主動殺了蔚相,現在想來,還是不妥。
畢竟,女主前生是在一個法制社會,本身就沒殺過人,對殺人本能有種排斥。再加上她初到這個地方,和蔚沒有任何仇怨,要她主動殺人實在沒理由。
再說,誰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不軟弱呢?本來,花花也不是個女強人。說實話,到后來她心里能有這么多計較,能做這么多事情出來,完全是被現實經歷給一步一步磨出來的。
想必說女主在這個時候很軟弱的人,都是穿越優越感作祟,以為一個二十一世紀的人就一定要比古人強才行。借著修訂繁體稿的機會,把這章仍舊改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