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城東南,一片方圓五里的貧戶區,四處都是低矮平房茅屋,處于郡城城內,其街道狹小破爛,屋宇低矮古舊,實在是有些丟了東郡的臉面。
這里是東海郡最貧困的地方,也是最忙碌的地方。
當然,更是人員最雜亂,最藏龍臥虎的隱藏之地。
但越是雜亂的地方,越是有著諸多大大小小的幫會,或數十人,或上百人,各自爭強斗狠,打得頭破血流,只為了爭那文銀數兩。
地方雖然不大,爭斗烈度可是一點也不低。
絕對稱得上一句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
夜狼幫本是東郡漁戶群體中崛起的一個小小用來自保的幫派,以兇狠毒辣,敢打敢拼著稱,占據的地盤,也只是城門一角數十間魚獲捕子。
但自從半年前,東夷船隊于海城靠岸,伊藤雪原名聲鵲起,沿海各城,這些不太起眼的小型幫會,飛速壯大。以至于沒人弄得清,哪一個幫會之中,隱藏著多少東夷浪人刀客。
夜狼幫搖身一變,改名為月影堂。
從區區百十人的小型幫會,一躍變為坐擁七八百人之多的大型堂口。
新建的堂口占地二十八畝,屋宇粗獷豪氣,門前兩座血玉獅子,豎著一桿刀旗,威嚴肅殺。
堂內更是高手如云,幾可與雄踞東郡達二十年之久的明心堂分庭抗禮。
前段時間大戰一場,更是小占上風。
為了爭奪碼頭利益,雙方惡戰連場,后來竟然把明心堂堂主,東郡頂尖高手程林、文鴛夫婦殺死。
自此以后,月影堂更是氣焰囂狂,聲勢大作。
其堂主陳廣原,更是號稱天狼刀。
名聲之響亮,猶在當初程林之上,號稱夜狼噬虎,刀出不二,月影堂諸弟子,稱呼自家幫主,一般都稱之為不二刀。
專司形容其人出刀之快之猛,殺人不用二刀。
亂世豪杰輩出。
陳廣原的這種崛起速度,只是一方縮影,不但是在東郡,在其他城池也到處發生著。
這種情形,有人感覺奇怪,有人視作理所當然。
明眼人看來,這其實是一盤大棋。
也許是有心人在閑閑落子,也許是有目的想要控制某些重要地點。
但無論如何,不管看得出來看不出來,海州世家與豪門,全都裝做看不懂。
不但不去理會,反而借著這股亂象,大力吞并田地和百姓,讓自身變得更加強壯。
他們畢竟不是傻子,東南鎮海軍和朝廷靖海司都不管,誰吃了沒事干會沖在前頭,當那出頭鳥。
不怕死無葬身之地嗎?
幾乎沒人理會這種亂哄哄的狀況。
但卻不是,所有人都不理會。
今晚,平日里早就關門落鎖,四面無聲的月影堂,迎來了久違的喊殺之聲。
四面刀兵見血。
處處哀嚎慘叫。
前一刻還是風平浪靜,下一刻,已是狂風暴雨。
整個南城,全都被驚動了。
弦月高掛,火把宛如長龍,竟是從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齊齊突入月影堂中。
劍鋒反射月光,揮灑鮮血,人影晃動四面合圍,竟然是在短短一炷香時間之內,就殺到了中堂廣場。
月影堂高聳的圍墻,連綿屋宇,在那些高來高去的劍客腳下,宛如曠野平地。
“自古爭戰,圍三闕一,總得留出一方生門,才能贏得輕松。如此打法,主事之人,莫非頭腦不清?”
遠處幾個小型結社,頗有一些強手,聽到動靜,立即手執兵器跳出自家院墻,躲一旁觀望。
生怕來人殺到自己家來。
有人見著就是不解,對月影堂受到攻擊大感快意的同時,又有些失望。
如此四面合擊,無非就是逼得對方背水一戰,兇威更盛,就算是殺敵一千,也會自損八百。
“王兄這些日子潛水太多,傷到眼睛了?呵呵,這是沒看明白啊,仔細看看那攻擊者的劍術,還有他們穿著的衣衫,自然就明白了。”
“咦,古兄說得沒錯,我明白了,這是要斬盡殺絕啊。怪不得要四面合圍,是生怕走脫一人。
如果是其他勢力,斷然不會如此行事,但若是明心堂程大小姐領隊,就很合情合理。”
前段時間,明心堂當家夫婦同時身殞,明心堂被朱家暗暗吞并的事情,城內誰人不知,哪個不曉?
而且,他們還都知道,程家大小姐程良玉殺出重圍,跑去了明陽天星峰求援。
大家都等著另一番好戲上演。
心里想著,東郡接下來可能不會太平。
接下來,自是一番凄風苦雨,殺伐連場。
他們猜對了,也猜錯了。
殺伐連場是沒錯,凄風苦雨就未必。
三日之前,明心堂內南劍顯威,朱家全軍覆沒。
只是過了三日時間,眾人正等著朱家二少爺攜同家中數百強手,與明心堂殘余力量繼續死拼。卻沒成想,明心堂的人手,已經趁著夜色殺到月影堂來了。
看這架式,簡直是滅門的節奏。
他們哪來這么大的信心?
就不怕朱家在旁漁翁得利?
“好厲害的南劍,好強橫的天星宗。一夜之間奔襲兩處,速戰速決,這是要一夜定東海啊。”
忽然,有人撫掌贊嘆。
“蘇兄何出此言?”
眾人匯攏,一邊小心翼翼的防備著他人,一邊靠攏了一些,看著月影堂內大片大片倒伏的尸身,心中膽寒的同時,已經在想著,是不是先離開南城,躲一躲再說?
“你等不要慌亂,明心堂做事很有分寸,我等既未與他有仇,也未有怨,萬萬不會遷怒到咱們身上來。
先前我那妻弟因為一把力氣,總想搏個前程,想著朱家財雄勢大,想方設法勾搭上了一個小管事,去碼頭當一個小頭領,帶著力夫做事。
這本來是一件不錯的事情,只要好好表現,或許還真能去世家謀個出路,結果呢,你猜怎樣著?”
蘇姓中年頷下山羊須微微顫抖,牙齒還有些打著磕。
不等眾人詢問,又道:“剛剛他一臉驚魂未定的跑了回來,話沒說幾句,就脫力癱倒。
說是朱家上下三百余人,連同朱二公子、林三先生等人全都死得凄慘。
天星宗數十一流高手突襲,就連上千靖海司兵馬,也殺得落花流水,逃生者不足百人,跑得四處都是。
他差一點就被馱馬給踩死……
好在天星宗那些劍手,并沒有遷怒他們這些苦力百姓,只是放任他們離開。否則,今晚再也回不來。”
“此事當真?”
“那還有假,此時我那妻弟還在家中呢,跑得太急,傷到肺腑,得養上幾天才能恢復。
君子不立危墻之下,咱們還是離得遠一點。我看這批劍手,個個劍法高強,可能正是那批殺星,萬萬招惹不得……”
“退,快退。這里不安全。”
說話間,遠處月影堂門前,就見一人暴吼著,在火把光芒之中躍上圍墻,要向外突圍。
黑壯高大身形,舞著一柄鬼頭大刀,舞得潑風難進。
剛剛躍上半空,身邊青影一閃,流光掠過。
那黑壯身影還在半空,吼聲就是一停。
喉嚨處,就像是開了一個大閘,血噴如泉。
噗的一聲,跌落圍墻之下,再無動靜。
青影閃動間,一步踏過三丈,又截住了一個手持雙矛,赤著上身的漢子。
交鋒兩劍,同樣斬殺當場。
“那是黑煞刀?”
眾人齊齊驚呼。
又有一人道:“黑煞刀一招都沒擋住,還有雙蛇將,也是三劍便死,這人,這人……比他劍還快的,好像有很多個?”
所有人隱藏在黑暗之中看著,只有月影堂燈火通明,哪里還看不清楚。
平日里見著都得低頭哈腰,不敢冒犯的那些個成名高手,這時死得像個嘍啰。
被那些極為年輕的劍客,殺得沒有絲毫脾氣。
上去了,死掉了……再沖出,再死掉。
簡直就像是手無寸鐵的百姓,面對劍鋒,沒有一絲一毫掙扎的機會。
“不二刀陳廣原呢?他如此偌大本事,總不能也死在今晚這一役之中吧?”
有人驚凜道。
“呶,那不正是……”
只見月影堂大門口處,一個身高九尺的方面長須大漢,揮著手中長刀,轟隆隆如狼似虎,轟的一聲,把整片大門側墻都打崩了。
灰塵狂舞中,卻是已到了窮途末路。
他的對手是一個身材高挑的年輕女娘,娥眉如月,鳳眼瓊鼻,紫衣如霧。
前沖之勢,狂猛難當。
只是兩劍橫擊,陳中原手中長刀已然斷了半截,胸前多出數道斜長血口。
他的刀雖快,殺人不用二刀。
好像被殺也用不了兩三刀。
“是程良玉,竟然強到如此地步,比她家爹娘還要強出不止一個層次。”
眾人都知道,陳廣原曾與程林力拼百余招,更是全身而退。
也正是這等高手,在東郡之中,才能打下如此大的名聲,也才能把夜狼幫壯大為月影堂,幾有取代明心堂成為東郡第一大幫會的勢頭。
但是,如今這個東郡頂尖高手,在程良玉的劍下,好像根本沒有多少還手之力。
只剩挨打的份。
“這是你逼我的!”
陳廣原交手三招,在程良玉疾如電閃,勢大力沉的劍鋒之下,直感束手束腳。
不但手中已成斷刀,身上更是連被兩創。
他一時怒極,心想若非自己修為強勁,又學了斷水勁隔斷劍氣,此時很可能早就身死。
本想著留點力氣,設局斬殺程良玉……卻發現,對方雖然殺氣沖天,出手卻是留了三分余勁,并未用出絕殺。
只是劍式連環,層層壓迫,如同貓戲老鼠。
再這么斗下去,恐怕用不了幾招,就會被徹底困死。
然后,想逃也沒法逃。
至于那位秋大人,他不知道對方會不會出手,又會在什么時候出手?
值此生死關頭。
靠別人,那是靠不住,只能拼死一搏。
一念至此。
陳廣原再不前沖,反而斜斜后退,腳下如同踩在冰面上一般,一閃倒退三四丈。
半截長刀更是收在腰間,雙臂護在胸前,像是失去了抵抗的心氣。
氣機牽引之下,程良玉劍光大盛,一式橫掃千軍掀起劍幕,斬到身前。
“正是時候。”
陳廣原見著這式橫掃千軍,眼中突然變得雪亮,全身肌膚剎那間變得血紅一片。
嘴里狂喝一聲,不但不再后退,反而身體如同擺動的楊柳,隨風一折,反彈回來。
手中斷刀突然化為晶亮光絲,轟的一聲,斬爆空氣……
斬得眼前光影兩分,虛空轟隆隆的如同水浪般,裂開一條白色長線。
集氣血匯合于一斬之中。
迎風破浪,無堅不摧。
這才是真正的不二刀。
雖然陳廣原知道,自己出這一刀之后,身體會有著短時間的虛弱。
但他更知道,自己絕不是孤立無援。
那些大人們,花費如此多的心血,助力自己建了這么大一個堂口,總不會眼睜睜的看著就此毀于一旦。
此時不出手,自然有不出手的道理。
或許是在等著一個機會……
他隱隱猜到了一些什么。
程良玉橫掃千軍只是斬到一半,劍鋒前方就已出現一股極強極堅韌的狂潮,一縷鋒銳氣機,牢牢鎖定自己的眉心。
“跟我比快。”
如果是剛上天星宗那會,自己遇到此刀,那是十死無生。
但是,筋骨橫練,氣血增強之后,如今程良玉揮臂之間就有千余斤力道,更是習得一式絕殺大成流光劍式。
比劍速之快,自問除了那個完全看不清深淺的少掌門之外,她根本不虛任何人。
對方出刀雖快,在她的眼里還是慢了三分。
電光火石之間,程良玉也是突然發力。
欺霜賽雪的胳膊,根根青筋浮顯……
一道流光從掌中綻射,哧的一聲,早就搶先一步點中陳廣原的手腕。
刀光如線,正正斬到她的眼前,力量就已全消。
向下跌落。
隨著斷刀一同向下方跌落的,還有一只橙黃色有如銅鐵的手腕。
不管什么樣的快捷刀術,也不管威力多么強猛,總得以臂使腕,以腕運指。
手腕中劍,被鋒刃切斷之后,這一刀威力再怎么猛,也是無用。
“救我。”
陳廣原發出一聲痛苦嘶嚎,卻下踉蹌后退。
這一次,再也不是誘敵之策了,而是心慌意亂,眼神絕望。
他是真的怕了。
萬萬沒想到,眼前這個嬌滴滴如同大小姐般的對手,先前出劍那般狂猛難當,本以為已經用盡底牌,卻沒想到,竟然還藏了五成本事。
等到自己全力一搏的同時,她也跟著同時出手絕殺,竟然是連眼睛都看不清的快劍。
怎么斷腕的,說實在話,他根本就沒看懂。
眼見著那劍光一彈,又沒入風中,快得好像一縷光。
他喉嚨刺痛,驚懼之下只得開聲求救。
“廢物。”
耳中聽得一聲惱怒的悶哼聲。
陳廣原就感覺身周一涼,四面八方出現無數霜花。
屋宇臺階、石獅刀旗之上,全都沉入森白雪花之中。
甚至,他的眉毛和斷腕之上,都出現一絲絲霜棱……
冰冷襲上心頭。
陳廣原心頭卻是火熱。
心知這條命已經保住了。
叮叮叮……
程良玉身周猛然綻開三點火星。
那是劍鋒交擊。
雖然看不到人影在哪,但是,在受到攻擊的一瞬間,程良玉已經反應過來。
出手一氣呵成,劍勢快得難以形容,身前就如長出七八只胳膊。
劍尖閃動,如流光星雨。
緊接著,她和身一撞。
呼……
直沖出七八丈遠。
身后陳廣原,剛剛松了一口氣,眉毛舒展開來,頭顱就已離頸飛起,血濺三尺。
程良玉一口氣未泄,身前劍氣,已經徹底化為血紅色。
“流光,血劍式”。
這就是程良玉的拼命招數了。
一劍刺在虛空之中。
逼退一個看不真切的影子,陡然又感覺身后微涼。
這一次,她好像已經反應不過來。
不過,她面上卻沒有絲毫擔心,嘴角反而露出一絲淺笑。
“啊……”
耳中就聽到一聲尖銳慘嘶。
程良玉緩緩轉身,就看到地面光影交錯,數十片樹葉被風卷起,隱隱幻出人形。
一支纖長秀美的胳膊,在虛空中冒了出來,隨著落葉墜落地面,啪的一聲悶響。
“陸無病,你堂堂一個天星宗少掌門,怎能如此鬼鬼祟祟,偷襲傷人,不是英雄好漢!”
遠處高墻之上,出現一個身著白裙,頭挽高髻,美得如同霜雪梅花的女子。
在夜風吹拂之下,女子長裙飄飄,眼神柔弱,一只胳膊被斬斷,更是顯得楚楚動人,惹人憐惜得很。
而在她的身前丈許遠,空氣一陣波動,影子突然立起,同樣站出一個青衣白領少年。
少年手持長劍,劍上血水流淌,笑得眼睛微瞇:“我什么時候說過自己是什么英雄好漢了?只許你們可以躲起來偷襲,卻不許我這般做。姑娘,你也未免太霸道了些吧。”
陸無病笑得雖然歡快,殺意卻是極盛。
他知道,這什么秋霜,什么紅葉的霧隱一派高手,最是擅長替死借命,借物化形。
身形藏在影子之中,就算是察覺到,擊中了,也很難一擊便死。
但在陸無病參悟了那張倒模圖印副本之后,再參悟搶來的那粒珠子中的影字,就發現一個很奇怪的現象。
只要不是一擊必殺。
先傷其一臂,就不會引動替死。
最關鍵的,還是要對方主動攻擊。
否則的話,潛形斂息,就連自己,也尋不到對方藏在哪里。
而且,不但此女藏得嚴密,他還感覺到,更有一股極強的危險氣息,隱隱潛在身側。
不是隱身,勝似隱身。
那種鋒銳斬切之意,映入心靈,極難忽視。
“是哪位刀道大家,既然來了,就不用躲了,干脆當面鑼對面鼓,分個高下,也決生死。否則,就別怪我辣手摧花。”
陸無病笑意漸收,冷然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