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紅的太陽落入深山,本該是商旅寥落,行人稀疏的時候。
今日卻是不同往日,哪怕都七八點了,還是有大大小小的船只與馬車從四面八方趕來。
這些船只與馬車往往要蓋上黑布,從中走出的人也是面有悲戚。
在這些人中,還能看到不少熟悉的大人物的面孔。
包括黑蛇灣北部郡的郡長露樂絲,黑蛇灣聯邦議長奧塔蒂菈,更不要提周邊幾個郡的郡長。
還有周邊的有空閑的戰團長以及好多兵團長們都來了。
光看露過面的人,就已經是圣聯高層的大聚會了。
來往的商旅很快便打聽出來,原來是圣聯的創始元老帕斯里克因病去世了。
去世的那天,他偷偷繞過醫生,從療養的莊園翻墻出來,偷了一匹馬,來到號角鎮上喝酒。
甚至還在酒館里打了場群架,半夜三點多才搖搖晃晃騎著馬返回莊園。
第二天,帕斯里克就因為酗酒與受寒,外加多年的重重暗傷舊傷,步入生命尾聲。
不過老頭子生命力是真的頑強。
從昏迷中蘇醒后,他硬是又吃了一大塊心愛的烤牛排,喝了一大壺酒,才在老祖母薇薇安的懷里安然睡去。
然后就再也沒有醒過來。
三十年間在黑蛇灣叱咤風云,蟬聯八年千河谷獵魔人懸賞必殺榜榜首。
那個在帕維亞之戰中呼喚云霧,那個在碎石原之戰中不得不在后腰紋上羊神的帕斯里克/克里斯帕死在了情人的懷里。
根據醫生們事后的調查,帕斯里克就算沒有這樁子事,同樣活不到年底了。
畢竟老頭子一輩子都戰斗在第一線,日夜與獵魔人、主教、武裝僧侶周旋。
各種肺病與暗傷早就不行了,當初嘉莉要推薦霍恩進若安黨當高祭司,就是接帕斯里克的班。
畢竟當時的帕斯里克就說過,再干五年就退休收手了。
他的確于1450年正式退休,開始慢慢養傷。
只是在千河谷戰爭的五年間,他終日游走于戰場,后期更是跑到碎石原苦寒之地。
一輩子積累下的暗傷太多,外加帕斯里克不配合治療不接受神術,最終還是積重難返。
巫師們本就活不長,帕斯里克還是沒能熬過八十四歲這個坎。
老頭子最討厭矯情和哭哭啼啼,從來是不告而別。
直到他死后,消息才傳出。
吊唁的人中,最重量級的,那必然是圣孫霍恩與兩位圣女組成的吊唁團。
不過相比于其他人,霍恩等人比較低調,并沒有被發現到場。
直到第二天葬禮開始時,人們才發現霍恩居然穿著純黑色的僧侶裝出現在了現場。
大街上被清空,僅留下一條供送葬隊伍通過的道路。
一口黑木棺材敞開著,帕斯里克十指交叉抱拳,放在胸口,眼睛緊閉。
霍恩寧愿這又是一個帕斯里克的惡作劇,下一秒他就會從棺材里坐起來。
但可惜的是,帕斯里克真的死了。
霍恩、嘉莉、杰什卡等老朋友親自抬棺,一眾圣聯高級僧侶與高級軍官元老觀禮。
在吹吹打打的黑蛇灣喪樂中,棺材一步步向河畔前進。
不得不說,黑蛇灣葬禮與別處也是不同。
就從這長短小號急促而喜慶的曲調,知道的明白是在送葬,不知道還是以為勝利沖鋒呢。
河畔邊上,是被松木圍起的火葬臺,早在昨夜,嘉莉等人就已經完成了對帕斯里克的告別。
在火葬臺周圍,還圍著一圈草棚子,因為帕斯里克遺囑要求葬禮按黑蛇灣方式來辦。
黑蛇灣的方式就是火葬。
帕斯里克一輩子不信神,就算是死了都不信有天國火獄。
他不會說什么天國再見,而是要燒卻人間的一切,留下灰燼就好。
所以在火葬的同時,參加葬禮的人不僅要往火葬臺上丟木柴,還要每人在葬禮上說兩句。
有好話,也有壞話,有時候甚至會因此打起架來。
其親朋好友還要上陣表演死者年輕時的事跡與趣事,更是要狠狠喝酒。
經常會出現“人帕斯里克葬禮,你擱這又唱又跳的”。
按照順序,他的親朋好友一個個上去發言。
霍恩說:他是個值得尊敬的老混蛋。
嘉莉說:相較于祖父,他更像帶我玩的叔叔,我永遠想念他。
布羅克說:如果可以,我會授予他榮譽矮人的稱號……
讓娜同樣上去發言了,只是和帕斯里克的關系并不如霍恩以及嘉莉那么熟稔,只是提起了一些過去的趣事。
當發言結束,火葬開始,熊熊的烈火裹著黑煙,吞沒了帕斯里克的身體。
嘉莉少見地失了態,大口大口地喝著啤酒,喝的滿臉都是濕漉漉的酒水。
霍恩端著酒杯來者不拒,喝到高興處,還要大聲改編吟游詩人的唱詞,用來諷刺帕斯里克化名克里斯帕的事跡。
讓娜望著因為同一件事喝的酩酊大醉的霍恩與嘉莉,心中卻是五味雜陳。
她站起身,準備去周圍透透氣,只是剛走出去沒幾步,便被一個蒼老的聲音叫住。
“……薇薇安婆婆?”
一年不見,薇薇安像是被抽干了精氣神。
去年還能快步走的老祖母,此刻拄著拐杖,走路的姿勢別扭了不少。
她銀白的頭發枯得像秋后草,貼在頭皮上,眼角的皺紋深得能夾住蚊子。
連平日里總是發亮的眼睛,都蒙著一層灰霧。
讓娜心里一緊,快步走下去扶住她:“薇薇安婆婆,您找我有什么事嗎?”
薇薇安的手搭在她胳膊上:“讓娜丫頭,我聽說你要去黎明島?”
“對,下周出發。”
“我陪你一起去吧,再帶上我們金河鄉的騎士們。”
讓娜愣住了,黎明島現在亂成一鍋粥,五城同盟和萊亞軍隊正僵持著。
薇薇安這把年紀……
“您去那兒做什么?”
抬頭望著河畔滾滾的黑煙,薇薇安忽然笑了:“他們都以為帕斯里克是黑蛇灣人,要么就說是法蘭來的。
但其實,他出生在萊亞黎明島的沙丘村。”
讓娜的呼吸頓了頓,她聽帕斯里克講過無數往事。
從黑蛇灣的毒蛇到法蘭的酒館,從鱈魚堡的炸魚到肥牛堡的烤牛胸,卻從沒提過黎明島。
“他剛學會走路的年紀,當地的稅吏把他家的漁船拖走了。
他們一家子才不得不連夜逃跑。
先跑到法蘭,沒站穩腳,又被當成流民賣了。
最后才輾轉到黑蛇灣。”她拍了拍讓娜的手,“他一生把黑蛇灣當家鄉,可他生命地最后兩年,總是能夢到黎明島。”
“那您去黎明島是為了?”
薇薇安用拐杖指了指臺前,示意讓娜去聽帕斯里克的遺囑,便不再說話。
“我死了,不用掛念。”
“我的葬禮現場不準由教士主持,不準唱圣歌,不準出現神術,可以用火球術放煙花。”
“我的財產刨除留給嘉莉當嫁妝的那一份,剩下的變賣作為基金。”
“其利息設置一個獎項,叫帕斯里克獎,專門獎賞那些踩著教會臉做出杰出發明的人。”
“不要土葬,用黑蛇灣傳統的火葬。”
“骨灰分為三份。”
“第一份埋在圣械廷,這是我一輩子最后換來最后的結晶。”
“第二份埋在長堤城,這里是我奮斗了大半生的地方,有我所有的親朋好友。”
“第三份埋在我的故鄉,我出生的地方,讓我聽聽幼年時河浪撲堤的聲音。”
“不過我不想葬在教會的土地上,所以圣聯以后一定要吞并我的家鄉。”
“我能說什么呢?”
“孩子們,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