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浸了墨的絨布,沉沉壓在春泉堡的尖頂上。
應經館后的小院里,一盞玻璃罩住的鯨油燈放置在桌面。
照亮了霍恩與阿爾芒的臉,以及桌子上的蕓豆與煎魚。
這鯨油是風暴岬的特產,算是近十年來風暴岬逐漸興起的新產業。
以西蘭群島作為中轉站,法蘭特制的捕鯨船連連出海,大肆捕殺鯨魚來制作龍涎香以及鯨油。
每年都有至少200艘法蘭捕鯨船在西蘭海附近捕鯨,不過每年也會被各種稀奇古怪的海怪魔物掀翻不少船只。
尤其是攻下了風車地后,法蘭船只更是能夠前往冰海捕撈鯨魚。
捕撈鯨魚在教義上其實是灰色產業,因為當初彌賽拉第一次前往東大陸就是乘坐鯨魚去的。
不過,法蘭人頗有點功利性信仰的意思,看破不說破。
你要問,就是“這不是鯨魚是大胃袋魚,抽脂減肥這一塊。”
法蘭人敢這么做,自然是因為鯨油燈明亮且無異味,算是相當昂貴的燈油。
法蘭境內,大量教堂修道院以及城市居民還有貴族都換上了鯨油燈。
每年光鯨油進出口貿易和國內銷售,都能為法蘭王室帶來一大筆收入。
海洋資源這一塊啊。
霍恩將一塊煎得焦香的河魚塞入嘴中,不由得有些郁悶。
這千河谷怎么不靠海呢?
不僅不靠海,離海還那么遠,全靠麝香河在獅鷲角有一個出海口。
目前布薩克跟諾恩大君那邊談的不錯,但諾恩大君那邊不要錢,要圣聯軍官、圣眷種子以及發條銃。
本來霍恩還在猶豫,現在想想,反正都有后裝發條銃了,淘汰一批前裝發條銃給他們得了。
至于阿果港是本地土語,不好聽,聽說當地盛產珍珠,干脆叫珍珠港吧。
霍恩坐在木凳上,袖口卷到肘部,正用銀叉撥弄著魚肉,思緒卻是不知道飛到哪兒去了。
“冕下?”
“嗯?”霍恩猛地抬頭,望向眼前留著大胡子的阿爾芒,“你剛剛說到哪兒了?”
“莫爾蒙如今占領星火鎮,另外神罰軍支援已到,打退了蒙泰爾對石壘的進攻。
當前戰果我方重傷三百余人,俘虜兩千余人,繳獲發條炮19門……”
“嗯,做的不錯。”霍恩想起鯨油這生意就是禿鷲家族在做,忍不住好笑。
雖然羨慕鯨油,可禿鷲家族新一代的英杰還是在圣聯這邊吃了個大虧。
本來想在查理八世面前露露臉,結果把屁股露出來了。
如今后路斷絕,前路攻不動,上不去下不來卡那了。
不過更重要的是,莫爾蒙做的不錯,給法蘭留了面子,打痛了他們的里子。
相當于給了法蘭一巴掌,皮沒破,骨頭裂了。
此刻就算再痛,也要笑著說不痛沒事,而又不至于真沒事。
這不,坎伯特爾在得到情報后,不就急匆匆找到霍恩談和來了嗎?
一是防止霍恩把事做絕,趕緊讓開道路,把風暴岬軍團接出來。
二就是盡量調和雙方矛盾,別真撕破了臉皮。
到那時候,雙方真打起來了,只會讓諾恩王國撿了漏。
“冕下。”阿爾芒拿起日程表,干起了老本行,“應經館的僧侶都散了,坎伯特爾那邊……”
“談好了。”霍恩頭也沒抬,叉起一塊蕓豆塞進嘴里,“他帶來了查理八世的口信,明天下午,查理八世會親自來應經館。”
他放下刀叉,指尖在地圖上敲了敲星火鎮的位置:“查理八世需要一個臺階。
他的軍團折了銳氣,卻沒傷筋動骨,我們占了理,卻沒把事做絕。
這種時候談,他才聽得進話。”
阿爾芒點頭,卻還是忍不住問:“您的打算……”
“立棍。”霍恩接過話頭,嘴角揚起一點笑意。
就像他前世玩的那些策略游戲,萊亞這種劣強已經被打服了。
但真正的人類圈子里,圣聯只是拿到了入場券,還沒真正入場。
“……而我們要做的,就是讓他們承認——圣聯是第三個玩家。”
霍恩起身走到窗邊,推開木窗,晚風吹進帶著濕冷的氣息。
“星火鎮的仗,證明了圣聯能打,又沒逼得法蘭狗急跳墻。
這樣查理八世才愿意坐下來談規矩,劃分勢力范圍。”
“您說的規矩,是指……”
“公使體系。”霍恩轉過身,油燈的光在他眼里跳動,“不再是臨時派個使節跑腿,而是在各國都城設固定的大使館。
圣聯派去法蘭的,不只是神甫,還有記錄貿易、協調糾紛的文官。
法蘭來圣聯的,也能常駐貞德堡,不用每次談判都從頭摸底。”
望著阿爾芒若有所思的神態,霍恩走到書架前,抽出一卷紙展開,上面畫著簡易的機構圖。
“我們的基本盤中學者、商人、資本……這些人最怕的就是今天一個突襲、明天一個禁令。
固定外交能把沖突擺到臺面上談,哪怕吵一架,鬧的不好看,總比風聲鶴唳強。”
阿爾芒看著圖紙,忽然明白過來:“您是想借著這次見面,讓法蘭承認圣聯的國際地位?”
“對。”霍恩把紙卷好,“我們打了,他們認了,證明了圣聯不僅有安穩國內的能力,更有干涉國外的力量。
撒林學者會才敢放心把典籍搬過來,商人敢把金鎊投進咱們的玻璃工坊。
那些在帝國里受排擠的艾爾學者,才會覺得圣聯是個正經去處。
否則,咱們永遠是別人嘴里的蠻夷教派。”
他重新坐回餐桌,把剩下的湯一飲而盡,瓷碗碰在桌上發出輕響:“說白了,神圣艾爾帝國早就成了空殼子,貴族主教在里面搶位置。
咱們要做的,不是砸了這殼子,而是讓里面的人看到圣聯這新殼子,更適合干活的聰明人。”
阿爾芒低頭記錄,筆尖劃過紙頁:“明天見面的地點,就定在應經館?”
“嗯。”霍恩擦了擦嘴,“那里是應答經文的地方,現在正好用來應答法蘭國王的疑問。
你安排一下,從明天上午起,封鎖應經館周圍三條街,只留側門一條通道。
所有護衛換成近衛老兵,別讓閑雜人等靠近。”
天過中午,應經館前的三條街道早已被清得干干凈凈。
灰土路面上,昨夜的雨水積成了鏡面,映著兩側肅立的圣聯老兵。
他們穿藏青色的制服,手里的發條銃斜挎在肩頭。
在他們的對面的,則是法蘭王室近來特設的發條銃王室連隊。
他們穿著天藍色密織罩袍,頭頂寬邊羽飾帽,斗牛般瞪著對面的圣聯近衛老兵。
霍恩站在應經館的橡木門前,沒穿教皇的厚重法衣,只著一件黑色僧侶裝。
他身后跟著阿爾芒與三名文書僧侶,其中就包括吉耶爾。
街道上沒人敢出聲,只有風吹動衣袍的簌簌聲,像潮水退去時的細響。
“來了。”阿爾芒忽然低聲道。
霍恩抬眼望去,街角傳來馬蹄踏水的聲音,一行車馬正沿著街道緩緩駛來。
最前面是四匹純白的安達細亞馬,拖著一輛鍍金車廂。
車廂兩側掛著白色的鳶尾花徽記,那便是查理八世的御駕。
車后跟著二十名王憲騎兵,甲胄上的銀飾叮當作響,卻沒一人敢策馬快跑,仿佛怕驚了這應經館前的寂靜。
車馬在臺階下停穩,一名內侍掀開車簾,先跳下來墊腳。
查理八世彎腰走出車廂,他穿深藍色天鵝絨外套,領口鑲著白鼬皮。
年輕但坑坑洼洼的臉上沒帶王冠,只在發間束了條紅寶石發帶。
他目光掃過街道兩側的圣聯老兵,又落在霍恩身上,嘴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霍恩冕下。”查理八世率先開口,聲音比傳聞中沉穩,“早就想拜訪您,今天終于有機會了。”
“國王肯來,是我的榮幸。”霍恩抬手示意,“里面已經備好了圣聯特產的咖啡,是黑蛇灣今年的新珍珠米。”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撞了撞,又平靜地移開。
旁邊“大病初愈”的格蘭迪瓦臉色不太好看,他跟在查理身后,紫袍下擺沾了泥水。
他看向霍恩的眼神像淬了冰,卻也只能咬牙朝著霍恩點頭致意。
“聽說冕下這幾日在講‘信民自治’?”查理拾階而上,靴底踩在潮濕的石階上,“我的僧侶們回來都說,圣道宗說的道理,比賬本還清晰。”
“圣聯的道理,本就從賬本里來。”霍恩側身引路,“信民要吃飯,要干活,要知道稅賦花在了哪里……
這些弄明白了,教義自然就清楚了。”
兩人并肩走進應經館,阿爾芒與查理的內侍緊隨其后。
格蘭迪瓦被落在最后,他剛要邁步,卻被一名圣聯老兵攔住。
“大主教請留步。”圣聯老兵毫不客氣,“冕下說,今日只談俗務,教會人士不便旁聽。”
“你沒長眼睛嗎?我……”
格蘭迪瓦氣得袍袖發抖,剛要發作,卻見查理在門內回頭:“坎伯特爾陪我進去即可,你在外面等著。”
話音未落,厚重的橡木大門“吱呀”一聲合上,門閂落下的“咔嗒”聲在空蕩的館內回蕩。
聲音雖然小,可在格蘭迪瓦聽來,卻是像一聲悶雷炸響在耳畔。
他,在外面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