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給你說個好消息,淯井監那攤子爛事,總算收拾出個模樣了!”
范祥點了點那份“淯井監鹽法新規”的卷宗,示意陸北顧先看這個。
“依你當日所見之弊,參照西北鹽鈔法之成例,如今淯井監已建立‘折博務’,專司鹽課,以鹽鈔直付灶丁工錢,允其兌換錢糧布帛乃至鐵器耕牛,更嚴令禁止任何克扣加耗。”
“至于王逵等蠹蟲已被鎖拿下獄,其罪證確鑿,不日將依律嚴懲,以儆效尤!”
陸北顧飛速地瀏覽著,果然如范祥所言。
他不禁由衷贊道:“此乃淯井灶丁之福,范公雷霆手段,學生欽佩!此法若行之有效,當可為天下鹽監之范!”
淯井監是川南最大的鹽監,范祥整頓川南鹽法,不僅僅是解決了淯井監一地的問題,更是為整個川南的其他鹽監樹立了一個新的、相對公平的運營范式。
畢竟,西南局勢之所以經常反復,歸根到底,就是很多基層官吏根本就不把僚人當人,只顧著最大化地在任期內榨取利益。
“福禍相依,尚需時日驗證其效。”
范祥擺擺手,神色嚴肅起來說道:“淯井監不過冰山一角,張相公與某此番入三司,肩上擔子,重逾千鈞。”
他看向張方平。
除了這唯一的好消息,剩下全是壞消息了。
張方平臉上那點笑意也斂去了:“有些東西看卷宗看不出來,陸北顧,你是懂經濟的,你猜猜如今三司府庫是何等光景?”
不等陸北顧回答,張方平沉聲道:“西北歲費,以及全國糧秣錢帛等養兵之費,僅這一頭,府庫便十去七八。而河北、河東諸路,自慶歷以來,連年備邊,地方民力財力均已空竭,至于去歲六塔河決堤,更是耗費錢糧數百萬用來救災,府庫可謂是雪上加霜.加之冗官、冗費,朝廷歲入,入不敷出久矣!去歲結余,已是負數,寅吃卯糧,捉襟見肘。”
氣氛因張方平的話語,而變得有些沉重。
這龐大的數字背后,是一個帝國財政瀕臨崩潰邊緣的險境。
陸北顧雖知大宋財政艱難,但親耳從新任三司使口中聽到如此具體的困境,依然感到心頭震動。
“這便是為何,張相公與我,必欲整頓鹽法,將其置于首要!”
范祥說的很直白:“鹽法的事情,你在四川便有所建言,你也清楚,鹽利,乃天下財賦之巨擘!川鹽若能如西北鹽鈔法一般,革除積弊,統一規制,使其流通順暢,不僅可解灶丁之苦,更能為朝廷聚斂巨利,緩此燃眉之急!所以我和張相公才會如此重視你的建議。”
“你昔日所提‘川關鹽鈔法’之構想,核心便是打破地域藩籬,以鹽鈔為樞紐,聯通東南錢帛、蜀中鐵錢、西北糧草。此中精義,正與我欲‘貫通天下鹽利’之思暗合。”
“正是此意。”張方平接口道,“淯井監之改,便是整頓全國鹽政的試驗田!下一步,鹽鐵司的重中之重,便是梳理全國鹽引、鹽課之制,厘清各鹽區之權責與利益,力求鹽利歸公,減少中間盤剝與損耗。”
范祥頓了頓,忽然對陸北顧說道。
“我覺得廟堂之上,此等實務,方是你真正施展抱負之地。”
他看著陸北顧,眼中帶著期許:“若是明年能金榜題名,來我鹽鐵司,隨我整頓鹽法,如何?”
干實事出成績,當然比在館閣修史晉升來得快。
而范祥,也已經是第二次提這件事情了,顯然現在他手下缺少能干實事的心腹。
陸北顧倒是沒什么抗拒,只是說道:“若是能中進士,學生自然愿意。”
“那就好,現在三司缺能臣啊.”
范祥的哀嘆,讓張方平面色也有些難看,他冷哼了一聲道:“三司確實缺能臣!現在確實都是一群尸位素餐之徒!晉公,你可知如今東京存糧幾何?馬料又幾何?”
“度支司的事情我怎知道?”范祥反問道。
張方平心里大約確實是有火,竟是猛地拍了桌子一巴掌:“我上次執掌三司時,東京尚有三年存糧,馬料倍之,足可供六年之用!如今呢?馬料僅夠一年支用,存糧也減半矣!真不知道這些人都干什么吃的!酒囊飯袋!蠢材蠹蟲!”
罵的有點臟,陸北顧也正好看到了那封《論汴河漕運疏》。
“京師,古之陳留,四戰之地,無山河之險可憑,惟賴重兵立國!兵恃糧,糧恃漕!汴河,乃我朝命脈所系,通江淮,利南海!天圣之前,歲調民夫浚之,故‘河行地中’,暢通無阻!”
“可自我走后,三司那些淺妄之輩爭以減費省役為功,竟敢從這上面節流!致使汴河日漸淤塞!如今如何?”
張方平站起身,走到窗邊猛地推開一絲縫隙,寒風裹著雪花卷入。
“如今是需‘仰頭望河’!河床淤高,已成懸河之勢,非復祖宗舊貌!此乃心腹大患!一旦汛期失控,或漕運斷絕,京師百萬軍民,何以自存?西北數十萬將士,糧秣何以為繼?!”
張方平很憤怒,幾乎是不加掩飾的憤怒。
他的憤怒也很有道理。
張方平上次離任的時候,留下的是一份極其厚實的家底,而他現在回來,接手的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爛攤子。
自己辛辛苦苦攢下來的家底,都被別人“崽賣爺田心不疼”地揮霍了。
這種事情,換誰都該憤怒吧?
陸北顧一邊看相應的文書,一邊聽張方平繼續講。
“還有這河北沿邊軍糧!十一州軍,年需粟一百八十萬石,豆六十五萬石,草料三百七十萬圍!沿邊租賦所得粟不過五十萬之數,余者更是皆賴商人入中,怎么解決?”
“而除了鹽法、漕運、糧草儲備、河北軍糧這些難事,還有祿令編定這種要節流得罪人的事。”
張方平坐回椅中,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樞密使韓公上言內外文武官員俸祿、補貼,雖有品級,然每遇遷轉,申報三司核查,動輒稽延經年,效率低下,本就怨聲載道如今兩府相公又要三司削減文武官員俸祿,誰愿意削減俸祿?可不愿意,今年這個年關能不能過去都不好說。”
“這便是三司今日之局!鹽法革新方啟,而漕運命脈懸于一線,京師存糧岌岌可危;河北河患遺禍,歲費浩繁;邊軍糧草供應,舊法弊端難除,新法成效未卜;冗官冗費,俸祿混亂,亟待厘清!國用匱乏至此,官家已不得不撥出內藏庫白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錢十萬貫,交付河北購糧,此乃剜肉補瘡,于大局無補。”
說實話,陸北顧感覺,張方平讓他看這些東西,好像也并不是真指望他出什么主意,而是正好逮到了一個能懂他的人,發泄一下壓力.
三司使這位置,確實位高權重,確實手里捏著國家經濟命脈。
但真不是誰都能干的。
直接面臨的壓力實在是太大了,尤其是眼下這種爛到不能再爛的爛攤子。
陸北顧看完文書之后認真想了想,說道:“祿令編定和漕運學生不懂,糧草儲備也不是一時能恢復的,不過關于河北軍糧缺口的事情,學生倒是確實有些想法。”
張方平一怔。
他就是壓力太大發泄一下,順便隨口問問,沒想到陸北顧真有想法?
要知道,河北現在每年可是缺粟一百三十萬石,豆數十萬石,草料更是缺足足數百萬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