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飯,他們繼續前行,過了橋就拐入東大街了。
清晨的書肆墨鋪大多剛卸下門板,空氣中飄散著新墨與紙張特有的味道,取代了市井的煙火氣。
挑著書箱的腳夫和運送紙張的騾車也開始忙碌起來,車輪碾過霜化的石板路,發出沉悶的滾動聲。
國子監的大門就朝著東大街開,與北面太學那嶄新氣派的門庭相比,顯得蕭索不少。
門口只有一個老門吏,抱著個暖手爐,靠在門房里打盹。
程顥顯然熟門熟路,輕輕叩了叩窗欞,喚了聲“老丈”。
那老門吏抬了抬眼皮,見是他們兄弟,含糊地“唔”了一聲,便又閉上了眼,算是放行。
踏入國子監院內,一股深秋的蕭瑟撲面而來。
古柏森森,枝椏虬勁,在清冷的晨光中投下長長的影子。
偌大的庭院空曠無人,只有風吹過枯葉的聲音和幾聲寒鴉的啼鳴,幾排講堂門窗緊閉,廊下積著厚厚的落葉,顯然久未有人清掃。
偶爾見一兩個身著監生服飾的青年,或是睡眼惺忪地捧著食盒走過,或是縮著脖子抄近路,對程顥、程頤這兩位常客視若無睹,更無人留意陸北顧這個生面孔。
這份冷清,與僅一墻之隔的太學里漸起的喧嘩聲形成了鮮明對比。
“這便是國子監如今的光景了。”
程顥苦笑道:“判監事、直講們,若非必要點卯,多不愿來。學生更是散漫,能來聽講的,百中無一濂溪先生身為博士,在此亦多是閉門著書,靜思默想,授業反在其次了。”
“尸位素餐,徒糜廩粟!”程頤眉頭緊鎖,語氣冷硬,“名為國朝最高學府,若非先生在此修身講學,此地真可謂名存實亡,徒惹人笑。”
三人穿過寂靜的回廊,繞過幾處荒蕪的庭院,來到一處更為僻靜的院落。
小院中幾竿翠竹在寒風中挺立,平添幾分生氣。
程顥在門前停下,神色變得極為恭敬,他仔細整理了一下衣冠,才抬手,以指節輕叩門扉。
“學生程顥、程頤,攜友蜀中舉子陸北顧,前來拜見先生。”
門內,一片寂靜。
只有穿庭而過的風聲,和竹葉摩挲的輕響。
就在陸北顧以為院落主人不在,或是叩門聲未被聽聞時,那扇簡樸的木門“吱呀”一聲,從內緩緩拉開。
一位四十來歲的中年人出現在門口。
他身形并不高大,穿著深藍色衣衫,氣質獨特,就仿佛塵世的浮躁在觸及他身畔時便自然而然地消散了一般。
——這便是濂溪先生周敦頤了。
周敦頤的目光先落在恭敬侍立的二程身上,微微頷首道:“你們來了。”
“先生。”程顥行禮后引薦道:“這位是蜀中舉子陸北顧,今歲入京備考,暫居天清寺。他雖年少,然見識不凡,前幾日在青松社聚會時深得歐陽公贊賞。再加上素來仰慕先生道德文章,尤對先生《太極圖說》中‘無極而太極’、‘動靜互根’之理心向往之,故今日學生斗膽攜其前來拜謁。”
周敦頤的目光在陸北顧身上停留了片刻,陸北顧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感到一種被“看見”的感覺,仿佛自己那些紛繁復雜的念頭,在這位智者面前都無所遁形。
他連忙整理心緒,深深一揖:“蜀中后學陸北顧,拜見濂溪先生。”
周敦頤的臉上露出笑意,如古井微瀾。
他側身讓開門口:“不必多禮,既是伯淳、正叔引薦,又得歐陽公稱許,想必是少年俊彥.室外風寒,進來說話吧。”
“謝先生。”
三人齊聲道謝,魚貫而入。
書房內陳設極為簡樸,甚至可以說有些清寒。
四壁皆是書架,堆滿了層層迭迭的書籍卷軸,空氣中彌漫著陳年書卷的味道,稱不上好聞。
臨窗一張寬大的書案,上面整齊地擺放著文房四寶,一迭寫滿字跡的稿紙被鎮紙壓著,墨跡猶新,顯然主人剛才還在伏案著述。
最引人注目的是墻上懸掛的一幅手繪的《太極圖》。
圖旁還有數行小字注釋,筆法古拙,闡述著“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五行一陰陽也,陰陽一太極也,太極本無極也”等精微奧義。
整個書房,除了書卷、筆墨和這幅圖,幾乎再無他物,卻自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感覺。
周敦頤示意他們在靠墻的幾張木凳上坐下,自己則坐回書案后的主位。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陸北顧身上,開門見山地問道。
“陸小友自蜀中來,蜀道之難,青天可上,然不乏英才,不知小友師承何人?所讀何書?于‘無極而太極’之旨,又有何見地?”
周敦頤這話看似尋常寒暄,實則層層遞進,直指核心。
問籍貫師承是了解根基,問所讀何書是探查其學問路徑,最后直接問對《太極圖說》核心命題的理解,則是真正的考校,也是引導對話進入深奧處的契機。
“學生師承白沙先生李畋,雜覽經史子集,亦涉獵釋氏經論四川雖處西南,然自唐末五代,興學重教,士風為之一振。學生身處其間,耳濡目染,常思圣賢之道與時務之變,然根器淺薄,未得門徑,唯知博覽慎思,不敢偏執一隅。”
接著,陸北顧的目光掃過墻上那幅蘊含宇宙玄機的《太極圖》,緩緩道。
“至于先生所問‘無極而太極’之旨,學生愚鈍,斗膽妄言。”
陸北顧將心中醞釀已久的理解,結合他所知的歷史流變與哲學思考,和盤托出。
“昔《易》云:‘易有太極,是生兩儀’,言宇宙生化之序;老子曰:‘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道破有無相生之玄機;漢儒如鄭玄諸公注疏,于‘太極’多釋為‘元氣未分’之混沌;魏晉玄風熾盛,王弼倡‘貴無’,以‘無’為萬物本體,然其論或流于玄虛空寂,與儒家經世之旨漸行漸遠;至于釋氏,其‘空’、‘性空緣起’之說,亦言萬象皆空,本體寂然,然其弊,或易使人沉溺虛無,遺落人倫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