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對著他的是臨河一側的雕花木窗,此刻半開,清冷的夜風裹挾著蔡河的水汽拂入,與室內的暖意交融,令人精神一振。
窗外,便是波光粼粼的蔡河,遠處的燈火星星點點,宛如星河倒映。
陸北顧的目光迅速掃過閣內,此時已坐了十數人,三五成群,或倚窗憑欄,或圍案而坐,或立于畫前品評。
他一眼便看到了坐在靠窗位置,正與幾人交談的曾鞏,心中一定。
而隨著陸北顧的推門而入,數道目光齊刷刷地投了過來,帶著審視與好奇。
“陸賢弟!”
曾鞏的臉上露出溫和笑意:“你來了。”
他站起身,自然地引著陸北顧走向閣中最為熱鬧的一處。
那處圍坐著五六人,正中央主位上,是一位年約五旬、身著深青色常服、頭戴軟腳幞頭的長者。
他的臉頰并不算瘦,兩頰都掛著肉,目光炯炯有神,雖端坐不動,卻自有一番氣度。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眼睛,帶著閱盡世事的睿智,又含著幾分詼諧灑脫,仿佛看透一切卻又樂于欣賞。
毫無疑問,這位便是名震天下的文壇盟主——歐陽修。
曾鞏恭敬地向歐陽修行禮,然后側身介紹道:“這位便是我曾向您提過的蜀中才俊,陸北顧,是祖印禪師入蜀時介紹入社的。”
陸北顧立刻上前一步,深深一揖:“后學陸北顧,拜見歐陽公。久仰先生文宗德望,今日得見,三生有幸。”
他的姿態恭敬而不失從容,聲音清朗。
歐陽修的目光掃過陸北顧手腕上那串玉竹禪珠,微微頷首,算是確認了身份。
顯然,祖印禪師的信物,在他這里就是一張通行證。
歐陽修捋了捋頜下短須,眼中帶著笑意:“哦?能得祖印禪師青眼?不簡單啊!”
“歐陽公過譽,學生惶恐。”陸北顧謙遜道。
這時,曾鞏又低聲對陸北顧道:“賢弟,你不是還有張方平張公的書信要面呈歐陽公么?”
陸北顧這才從懷中取出那封小心保管的推薦信,雙手恭敬地奉上:“張方平張公曾修書一封,囑學生面呈歐陽公。”
此言一出,不僅歐陽修略顯訝異,連旁邊幾位原本在低聲交談的年輕人也停下了話頭,目光聚焦過來。
“張安道的信”
歐陽修眼中閃過一絲精光,接過了信。
他與張方平同朝為官,雖非至交,但也互相敬重。
但他并未立即拆閱,而是將信放在身前的幾案上,饒有興致地看著陸北顧:“看來陸小友不僅得禪師垂青,與張安道亦有淵源。有趣,有趣!”
他語氣輕松,帶著一絲玩味,顯然對陸北顧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年輕人更添了幾分興趣。
“學生與張公也只是在蜀中有一面之緣,承蒙張公不棄,得此厚愛,實感惶恐。”陸北顧解釋道。
“呵呵,安道兄眼光甚高,能得他推薦,必有過人之處。”
歐陽修笑道,隨即指了指旁邊的座位,“來來,坐下說話。”
不過對歐陽修來說,這種有才華又得到大人物賞識的年輕人,他其實見得不少。
所以目前他對陸北顧,也僅僅是覺得有興趣而已。
陸北顧謝過,在曾鞏下首的空位坐下。
曾鞏見他坐定,便繼續為他引薦在場的其他幾位青年才俊。
他先指向歐陽修左側一位身著月白錦袍,面容俊美,氣質風流倜儻的青年:“陸賢弟,這位是晏元獻之子,晏幾道,晏叔原。”
晏幾道大約十七八歲的樣子,繼承了父親晏殊的俊朗外貌和詞人才情,只是眉宇間似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
晏殊雖然貴為宰相,但去年已經離世。
這也正常,畢竟,晏幾道出生時,晏殊就已經四十七歲了。
而作為家中最小的兒子,晏幾道從小就得到了宰相父親的格外寵愛。
他自幼聰穎過人,七歲就能寫文章,十四歲就參加科舉考試,可以說晏幾道生來就在綺羅脂粉堆中長大,珠圍翠繞,錦衣玉食,從來沒遇到挫折。
但正所謂“人走茶涼”,陡然喪父的晏幾道,顯然最近一段時間,已經深刻體會到了這個道理。
他對著陸北顧微微頷首,拱手道:“幸會。”
晏幾道心情不好,只是客氣了一句,陸北顧卻不好失禮。
“原來是晏公子,久仰令尊詞壇泰斗之名,今日得見公子,風采果然不凡。”
晏幾道,后世尊稱“小晏”,與其父晏殊合稱“二晏”,是大宋婉約詞的重要人物,而晏幾道仕途雖然非常坎坷,卻活得足夠久,一直活到了徽宗朝才去世。
接著,曾鞏又指向坐在歐陽修右側稍遠處,兩位氣質沉穩、衣著樸素,在眉目間有幾分相似,卻神情氣質迥異的青年:“這兩位是程伯淳、程正叔昆仲。”
年紀稍長的程顥面容溫潤,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敦厚感,他微笑著拱手:“程顥,見過這位賢弟。”
他此時雖未出仕,但那份溫和中正的氣度已初具后來“明道先生”的雛形。
旁邊年紀稍輕的程頤則顯得更為嚴肅,眉峰微蹙,眼神銳利,透著一股近乎苛刻的認真。
“程頤。”他拱手說道。
這位便是后來開創“洛學”的“伊川先生”,此時雖年輕,那份不茍言笑、注重禮儀規范的性格已顯露無疑。
知道這便是日后理學奠基人“二程”,陸北顧連忙鄭重行禮:“見過伯淳兄,正叔兄。”
程顥溫和回禮,程頤則只是再次拱手。
最后,曾鞏的目光投向窗邊一位獨立的身影。
那人身材不算高大,但肩背挺直如松,面容方正,目光正透過敞開的窗戶,投向無垠的夜空,仿佛在凝視著什么。
“那位是關中的張載張子厚。”曾鞏介紹道。
張載聽到有人叫自己名字,這才轉過頭來。
“今日得見,幸甚!”
張載臉上露出一絲笑意,還禮道:“客氣了。”
隨即他回到窗邊,目光又飄向了夜空,仿佛剛才的寒暄只是短暫地將他從某個宏大的思辨中拉回片刻。
比起社交,顯然張載對自己的思考內容更感興趣一些。
此時,歐陽修已隨手拆開了張方平的信,快速掃了幾眼之后便將信放下。
歐陽修以手擊節,眾人的目光都匯聚了過來。
他朗聲道:“好了,人都到得差不多了。今日我青松社小聚,既為切磋學問,亦為暢敘幽情。安道兄在信中可是對陸小友贊譽有加啊,稱其‘見識超卓,胸有丘壑,非池中之物’。看來今晚,我等或可一聆陸小友高論?”
歐陽修的話語帶著鼓勵,同時也將眾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陸北顧這個初來乍到,卻帶著雙重推薦的新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