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正蒼老的聲音在本就安靜的學堂內炸開。
剎那間,整座學堂內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變得落針可聞。
前排幾個同窗猛地扭過頭來看向他,因為轉的太快,甚至有人脖子都發出“咔”的聲響。
他身后的張晟半張著嘴,而座位更靠后的盧廣宇倒是有這個心理預期,發自內心地也為好友高興。
接下來,學正又宣布了錄取名額。
這個名額是每年州學下發給縣學的,主要制定依據是州學教育資源的承受能力。
“今年自合江縣縣學進入瀘州州學之生員,共五人!”
話音剛落。
學堂后排突然傳來“咚”的一聲悶響。
何聰咳嗽著翻倒在地,臉色由紅轉白,最后泛出一種不正常的青灰。
“肅靜!”學正敲了敲案臺。
“榜單隨后張貼于縣學外墻,若對試卷評判有異議者,可申請查閱原卷,若無異議便可離開了。”
縣試雖然能查閱原卷,但改判基本上是不可能的,查卷子也不過是弄清楚自己怎么丟分的而已。
很快,貼榜的小吏就從側門先出去了。
而縣學外面已經是里三層外三層地擠滿了人,都眼巴巴地看著他貼榜單小吏是先用漿糊貼下面,再貼的上面,可是把等著看今年誰通過縣試了的人給急壞了。
“娘,我還是看不到,能不能把我舉起來!”
陸語遲稚嫩的聲音從人縫里鉆出來。
小姑娘坐在裴妍的肩膀上,她是認得“陸”字的,加上眼神好使,所以就由她來看。
“不行,一手還牽著你弟弟呢。”
可惜在這么擁擠的人群里,僅僅是坐在肩膀上高度還是不夠,陸語遲急得只能求助于旁邊的老漢。
“老伯,能不能看看陸北顧在第幾?”
“等等,還沒把上面貼完呢。”
這時候有眼尖的人接茬道:“陸北顧?榜首!榜首啊!”
而縣學的大門此時也緩緩地被推開了。
人群頓時騷動起來,無數道目光齊刷刷地投向縣學大門。
門內,陸北顧跟在李磐的身后,抬頭看去,縣學院墻外,夕陽已經將天際染成了金紅色。
他只覺得在縣學大門打開的瞬間,外面的聲浪如潮水般涌來,讓他的耳朵嗡嗡作響。
周圍圍觀的百姓見穿著官袍的知縣和縣學學官們走了出來,喧鬧聲也自覺地小了起來。
當著眾人的面,學正先是很客氣地作揖行禮。
“合江縣父老鄉親,縣試排行已然張榜,今年本縣有幸為州學輸送了五名生員將來若是其中有人能高中進士,本縣也算與有榮焉。”
大宋社會對于科舉的重視,可以說是頂格的。
因此,哪怕只是從縣學進州學的考試,依舊有這么多的人關注。
對于地方來講,進了州學,才有接下來通過州試赴京趕考的可能性。
所以每年通過縣試的這些人,都是蘊含著希望的種子。
“令君,請。”
學正做了個手勢。
見學正講完了,站在旁邊的李磐從旁邊端著朱漆托盤的小吏手上,拿過了上面的東西。
那是一塊精工雕刻的鐵牌,上面赫然刻著“嘉祐元年瀘州合江縣學,縣試第一”的字樣。
李磐雙手捧著那塊鐵牌,神情莊重地開口喚道。
“陸北顧。”
縣學這側的人群,自覺地讓開了道路,周圍響起一片衣料摩擦的窸窣聲。
陸北顧從縣學學生中間走了出來,同窗們的目光像無數根細針,隨著他的移動而游走。
而縣學大門前人群的目光,也都聚焦在了這位年輕而英俊的榜首身上。
李磐宣布的聲音沉穩且清晰。
“——陸北顧,嘉祐元年合江縣試第一,現獎鐵牌以彰其才!”
李磐粗糙的手指輕輕撫過鐵牌上的刻字,似是在確認每一個字的分量一般。
隨后,他雙手平托,將鐵牌鄭重地遞向陸北顧。
陸北顧深吸一口氣,躬身行禮,雙手接過鐵牌入手沉甸甸的,冰涼而堅實,邊緣刻著細密的云紋,觸之微糙,卻莫名讓人心安。
李磐注視著這位他一手發掘的大才,語氣里也帶著幾分真誠的期許:“望你入州學后,勤勉修業,不負鄉梓之望。”
陸北顧肅然再揖:“學生謹記令君教誨。”
而后,李磐對陸北顧、盧廣宇等今年通過縣試進入州學的五名縣學學生說道:“先回去換衣衫吧,今晚戌正在城南醉仙樓有宴,都記得赴宴。”
這算是每年都有的慣例了,地方縉紳邀請通過進入州學的學子參加鄉飲酒禮,一方面是以示尊崇,另一方面也是提前結交一下這些希望之星。
反正對于這些地方上有頭有臉的人來講,湊份子請學子們吃頓大餐花不了什么錢,但結個善緣,若是日后有人中了進士,那后面就好交往了。
畢竟,要是真等人中進士再往上湊你誰啊?
而這其實也是這些即將進入州學的學子們抱團形成小圈子的機會,畢竟在縣學他們雖然存在競爭關系,但是進了州學,因為都是同一地方出身的,天然就容易成為朋友。
頒獎儀式結束,一眾同窗頓時圍了上來,臉上都堆滿了熱切的笑容,嘴里道著恭維的吉利話。
張晟一把抓住陸北顧的衣袖,聲音激動得發顫:“陸兄!獨占鰲頭!了不起!”
后排的盧廣宇擠上前來,拳頭在陸北顧肩頭輕輕一捶。
“看你氣定神閑的模樣,我就知道.”
縣學的老師們也在旁邊看著這一幕,學正不知道說了什么,幾名先生一起笑了起來,看著這少年郎,似是也想起了他們當年求學時候的樣子。
幾個年輕同窗更是你推我搡地,嚷著要摸一摸鐵牌沾文氣。
“小叔叔是第一名!”
陸語遲也從裴妍肩上滑下來,像只歡快的小鹿般蹦跳著沖向陸北顧,雙丫髻的兩個小揪揪在夕陽下劃出歡快的弧線。
她身后,陸言蹊也掙脫裴妍的手,邁著小短腿跟了上來。
裴妍站在原地,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帕子,竟是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
她親眼看著這個少年每日天剛亮就起床讀書,深夜還借著油燈微弱的光亮苦讀,手指上也被毛筆的筆桿磨出了厚厚的繭子。
如今,這一切終于有了回報。
陸語遲喘著粗氣,手里舉著那朵海棠花,花瓣邊緣都卷了邊。
“小叔叔快低頭!”
陸北顧順從地彎下腰,小姑娘踮著腳,用發紅的手指把花枝別在他頭發側面,花瓣擦過額角,帶著陽光烘烤后的暖香。
“小叔叔?”陸言蹊拽他的袖子,“娘親說今晚吃魚膾!”
回程時,街坊們自發讓出一條路。
賣糖人的老趙非要塞給他一個“金榜題名”造型的糖,金黃的糖稀在陽光下晶瑩剔透。
陸北顧小心地舔了一口,甜得舌尖發麻,這股甜香混著街道上的塵土味、炊餅鋪的芝麻香,還有不知誰家飄來的艾草氣息,形成了他人生記憶的某個瞬間。
或許以后想起,這就是獨屬于放榜日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