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說了幾句閑話,朱子和可能是水喝多了,道個罪出去解手。
看著他的背影,尤幕友對蘇錄笑道:“弘之這位貴同窗很仗義啊。”
“是,我知道他是怕我吃虧。”蘇錄點點頭,他焉能不知,朱子和只要站在這,別人就得顧著朱琉和朱家的面子。
不過還是很煩人……
他便輕聲道:“殊不知有先生在,根本不用擔心。”
“哎,朱家的面子在瀘州地界還是很好使的。”尤幕友搖搖頭道:“有他在邊上,就沒人敢亂來。”
“是嗎?學生還真是有眼不識泰山。”蘇錄顧不上再閑扯,忙輕聲問道:“我小叔的案子……”
“我問清楚了。”尤幕友小聲答道:“這個案子是四老爺經辦的。按規矩大老爺出公差,由他來受理訴訟,這是應當應分的,他也沒義務向我通氣,所以我什么都不知道。”
“原來如此。”蘇錄點點頭,便聽尤幕友話鋒一轉道:
“但他這案子辦得有瑕疵,被我給抓住了。我已經讓他們先把人放了,待會你可以把你叔領回家。但絕對不能讓他離開縣城,得保證隨傳隨到。”
蘇錄忙感激道謝,這不就是取保候審嗎?能有這個結果,尤先生已很給面子了……
“另外,”尤幕友手指輕叩桌面,將案情簡單講給蘇錄,緩緩道:“雖然還沒有任何證據,但我能感覺出來,這不是沖著你小叔來的,而是沖著你們家的二郎酒……”
“這似乎是在警告你們不要撈過界。”他把聲音壓到了極低。
這已經不是警告了,而是開戰了!蘇錄雙目寒芒一閃,但當著尤先生的面,沒有說出口。
尤幕友卻清晰捕捉到他情緒的變化,嘆了口氣道:
“先別想那些有的沒的。別以為把人領回去,就可以高枕無憂了——你小叔一口咬死了,是他自己打的酒!固然能讓二郎酒擺脫干系,但他自己的麻煩就大了,弄不好要背人命的!”
“是,晚生知道。”蘇錄神情凝重道。
“總之,大老爺會愛護你,不會讓你們家吃虧。但也正因如此,不能過于偏袒你,明白嗎?”尤幕友語重心長道。
“明白。”蘇錄點頭道:“老父母希望我有一個好的名聲,所以這個案子必須查個水落石出,不能留下隱患。”
“沒錯,你果然聰明。”尤幕友贊許笑道:“越是這樣,你越要好好授課,情緒上不能受任何影響,更不能讓縣太爺失望。一切等他回來,看看能不能幫你小叔洗清冤屈。”
“是。”蘇錄又應一聲,從挎包里摸出那封銀子。
“你這是什么意思?”尤幕友皺眉道。
“就是意思意思。”蘇錄道。
“你這就沒意思了。”尤幕友不悅。
“一點小意思而已。”蘇錄堅持。
“你這小子真有意思。”尤幕友面露笑意。
“沒別的意思,就為了謝謝先生操心。”蘇錄也笑了。
“那我就不好意思了。”尤幕友便拿起那封銀子,在手里掂了掂,又原路塞回了蘇錄的挎包里……
“先生這是什么意思?”蘇錄愕然,難道嫌我的意思不夠意思?
“哈哈哈,”尤幕友大笑道:“難道能讓你白叫一聲‘先生’?老夫不也得意思意思?這五十兩銀子,拿去瀘州念書用吧。”
這一下倒是把蘇錄給整不會了,以前送禮沒這一環節啊?怎么開啟隱藏劇情了?
“怎么?嫌不夠意思?莫非還要我再貼點意思不成?”尤幕友戲謔道。
“學生何德何能,竟得先生如此厚愛?”蘇錄一臉感激。
“難道你以為只有縣尊和山長看好你嗎?”尤幕友這才正色道:“咱們的《小戴禮記》說‘君子之接如水,小人之接如醴。君子淡以成,小人甘以壞’,何況乘人之危乎?那樣的關系怎么可能長久?”
頓一下,他沉聲道:“不要讓我們這些看好你的人失望,就是最好的報答!”
“是,學生會加倍努力的。”蘇錄只好重重點頭。
雖然已經從尤先生的表現,猜到了縣太爺可能的態度,但保險起見,他還是小聲問道:
“縣尊那邊又當如何?還請先生指點。”
“哈哈哈,還真全面。”尤幕友不禁大笑起來道:“原先我還擔心你小子是書呆子,那樣走不遠的,現在徹底不擔心了!”
“山長也教我們一些待人接物的道理……”蘇錄便把鍋甩到了朱琉頭上。
“縣尊那邊也一樣。”尤幕友便笑答道:“你在他眼里是不一樣的人,不要給他阿堵物。給了的話,你們的關系,就跟別人一樣了,懂嗎?”
“是。”蘇錄輕輕點頭,大概也明白了尤先生的想法。所謂‘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他們似乎想跟自己發展一段純潔的關系……所以不想沾染銅臭氣,不想搞得太勢利。
他忽然感覺壓力好大。自己明明不是神童,卻被越來越多的人以為是……
“不過一點不表示也不合適。”卻聽尤幕友說話大喘氣道。
“那學生該如何表示一下?”蘇錄誠心求教。
“大老爺最喜歡搞噱頭……呃,營造一些高雅的佳話。你便寫首詩跟他唱和一下吧,保準能讓東翁心花怒放。”尤幕友道:“神童的故事里,怎么能沒有詩詞對課點睛呢?”
至于蘇錄會不會作詩,他一點也不擔心。八股文寫得好,沒有不會作詩的。
“這,在下不善詩詞。”蘇錄卻老實答道。
“無妨,大明又有幾首名篇?東翁要的是神童詩,不是‘神詩’懂嗎?”尤幕友點名道。
“聽說縣尊不喜詩詞……”蘇錄又擔心道。
“誰說他不喜歡?這世上怎會有人不喜歡詩詞?”尤幕友朗聲笑道:“正式的場合,東翁當然不能承認,但私下唱和他可喜歡得緊。”
說著有些同情盧知縣道:“就是這樣的機會不多……”
有時候給那些過往舉子送禮,他們都不肯留下首詩,更別說跟盧知縣唱和了。
“好。”蘇錄點點頭,當場構思起來。經過蘇有才一年來的悉心教導,他的技巧和文字都是足夠的,只是欠缺了作詩的騷情。
但從昨天晚上開始,他滿心的憤懣惶惑無從發泄,那強烈的情緒便化作了詩意噴薄而出!
少頃,蘇錄告罪起身,走到書案邊。
書童趕緊給他鋪開宣紙,潤好筆,蘇錄接過來,當即揮毫寫道:
《獄中訴冤》
更鼓聲聲夜未闌,鐵窗霜重鎖愁顏。
本為壟畝素心客,卻陷囹圄苦厄關。
骨蝕魂銷千劫痛,歲長念切萬行潸。
愿借明鏡澄澈影,照吾清白踏云還!
尤幕友負手立在蘇錄身邊,寫一句他就念一句,末了拍案叫絕道:
“好,好詩!弘之太謙虛了,還說你不擅做詩!你要是不擅做詩,瀘州就沒詩人了!”
“先生又捧殺小子了。”蘇錄擱下筆,自己也挺滿意的。
“唉,詩是要拿出來給人看的。亮眼還是現眼,我能瞎說不成?”尤幕友搖搖頭,點評道:
“這首七律雖是即興之作,然格律嚴整,粘對合規。首聯鋪陳處境,頷聯申明冤屈,頸聯傾訴痛苦,尾聯寄托希望!起承轉合節奏分明,意向化用更是妙到毫巔,讓人分明看到詩人在臘月冬夜的大牢中,拖著傷痕累累的殘軀,懷著冤屈憂憤的心情,透過小小的鐵窗望著明月,寄托最后的希望……”
尤幕友也不知是習慣捧哏了,還是真被感動到了,掏出帕子擦拭下眼角道:“真是讀之心折心碎,恨不得立即為詩人洗清冤屈啊!”
“尤其是最后兩句,‘愿借明鏡澄澈影,照吾清白踏云還’,簡直太棒了!”朱子和不知何時出現在桌旁,也分不出是諷刺還是夸獎道:
“明鏡既是明月,又指代青天大老爺,肯定能騷到盧知縣的癢處。”
“不過是‘賦到滄桑句便工’,心中有感不得不發罷了。”蘇錄淡淡道。
“好一個‘賦到滄桑句便工’!”尤幕友大贊道:“弘之已得杜工部三味了!”
這下連蘇錄都受不了,尤幕友熾烈的贊揚了……心說,老父母口真重。
好在這時書吏送來了文書,尤幕友看一眼遞給蘇錄道:“跟著季書辦去接人吧。”
“是,多謝先生!”蘇錄再也無心磨嘰,趕緊接過來,沖出小廳。
朱子和想要跟著出去,卻被尤幕友拉住了,苦笑道:“人都已經放了,子和可以回家了吧?”
“文書我看了,只是‘保候聽比’而已,還沒有正式判呢。”朱子和道:“熱鬧在后頭呢,我得繼續看下去啊。”
“你不回家過年了?”尤幕友無奈道。
“過年哪有這熱鬧?”朱子和笑道:“反正我家里人口多,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
“你就那么關心那小子?”尤幕友是真想把他弄走。這家伙就像個監控一樣,讓他很多手段不好對蘇錄用。
“對呀。”尤幕友本來想用個激將法,沒想到朱子和坦誠道:“《禮記》那么難,沒他不行。”
聽朱子和上升到學業的高度,尤幕友就知道別想把他攆走了,無奈道:“隨你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