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蘇有才告訴蘇錄,接自己班的人找到了。
族學那邊其實并不缺先生,之前太平書院肄業的學長們,可都沒考上秀才呢。
此番縣試亦只有春哥兒一人過關,其余三位都已回鄉賦閑。落第讀書人的就業選擇太窄了,不放下架子的話只有教書一途。
而想到官辦的社學坐館吃皇糧,必須有生員的身份。比方二郎灘的社學就被程秀才占了,所以蘇家才要另設族學……
因此這其實是個買方市場,老族長一文工錢都沒漲,很快就談妥了一位。
清明節一過,新先生到位,蘇有才就收拾收拾正式離館了。
老爺子這才知道他辭館,氣得又是好幾頓飯吃不下去,把蘇泰難過的不要不要,覺得是自己做飯太難吃。
但蘇有才先斬后奏,木已成舟,老爺子也無可奈何,連番日決也只能出氣而已。
蘇有才倒是一天沒耽擱,次日就到鎮上找活去了……
如此干脆利索有計劃的行事,完全不似有才同志往日婆婆媽媽的作風,以至于蘇錄總感覺他動機不純。
咦,還懷疑誰動機不純來著?
不過他也沒那個閑心破案,因為第一次月課迫在眉睫了!
考前幾日,班里的空氣都焦灼起來,平時嘻嘻哈哈的聲音徹底消失了,就連‘程三萬’也顧不上嘲諷蘇錄的墊底三人組了,所有人都悶著頭備考,少年們再次感受到了入學考試前的壓力。
張先生也變得異常忙碌,所有學生的每日制藝作業,他全都逐字逐句的批改,文法不周、義理不妥之處,也都一一做了標注。
這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張先生卻及時下發,從不拖延,盡職盡責,可見一斑。
蘇錄看到先生都忙出黑眼圈了,不想再給他增加負擔,便請求暫時停下額外輔導。
誰成想卻遭到張先生的呵斥:“班上所有學生,我最擔心的就是你。你現在除了勤學苦練,別無他途!每日作文加到三篇,一篇不能少。中午拿過來,我給你當面講評,講不完就放學后接著講!”
先生如此認真負責,叫蘇錄還能如何?只有拼命地臨陣磨槍,祈求考試的時候能超水平發揮……
三月十五,春雨如油,榴花似火,遠山如黛,近水含煙。煙雨山河間的太平書院,美得像一幅水墨畫。
學子們端坐在講堂中,卻無心欣賞窗外的美景,一心只等著先生發卷。
今日月課,非但是學生們入學后的第一次大考,也是書院革新后的頭一次考試。院方十分的重視,連監考都換成了平日沒見過的先生。
監考先宣布了規則,月課考一上午,分兩場,第一場帖經墨義,第二場制藝。
第一場考試時間為六刻。卷子發下來一看,帖經題二十道,墨義題十道。
題量著實不小,但對在座的學生毫無難度。這場考試主要是為了督促他們知新不忘溫故,逼著他們按時復習經義和朱注,所以做對了不會加分,但做錯了會扣分。
這一場蘇錄也答得十分輕松,早早做完題又仔細檢查了兩遍。像他這種‘偏科嚴重’的學生,絕對不能在自己會的地方出一點錯。
第一場結束后,學生們稍事休息,緊接著開始第二場制藝。就一道題,要求不超過五百字。考試時間卻加長到一個時辰,這才是真正的考驗!
蘇錄拿到題目一看,乃‘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出自《論語·泰伯》。
從內容上這是一道小題。從格式上叫雙扇題,意思是兩句并立,作文時自然也要兩頭兼顧,是一種很典型的題型。畢竟剛開學倆月,肯定得先收著點,不會在出題上作妖。
但以某山長的尿性,不作妖是不可能的。這題難在這兩句本身,非常不好把握……
難點不在句讀,在大明朝,沒有第二種句讀。事實上,在梁啟超之前,都沒有,也不能有……
難點是對這兩句的注解。自漢唐至今,先儒便眾說紛紜,大體可分為兩種,‘愚民’說和‘民愚’說,前者解作‘愚弄民眾’,后者解作‘民眾愚昧’。
既然是寫八股文,自然是以《論語集注》為準,蘇錄回憶朱子曰:‘民可使之由,于是理之當然,而不能使之知其所以然也。’
意思是‘百姓能夠被引導,去遵循那些本就合乎道理的必然準則。卻不能讓百姓明白,這些道理背后的深層原因。’
朱熹還引用了程子‘圣人設教,非不欲人家喻而戶曉也,然不能使之知,但能使之由之爾。’解釋了‘使由、使知’兩句,強調了民愚說,而批評了愚民說。
學子往往會陷于這兩種說法之間,雖然一定以朱子的民愚說開頭,但寫著寫著就會滑向愚民說,從而與朱注相悖。
但用蘇錄的申論寫作法,就不會出現這種問題。
他先用‘題干拆解法’圈出題目的關鍵詞,‘民、由之、知之’,明確必須圍繞‘使民由之與知之的辯證關系’建立核心論點。
思索片刻,蘇錄決定以正破兼明破來破這道題。
他目前還沒法將自己所思所想,直接用文言表達出來,只能先半文不白地打個草稿,于是破題曰:
‘民性有常,導之則歸正途;明理實難,順之乃得安治。’
破題之后就順理成章了,蘇錄又半文半白作承題曰:
‘夫民之日常,多知其然不知所以然。圣人以道導民,非不愿其知也,蓋知之不易。使由之不使知之,反而更易教化成功。’
接下來是起講。蘇錄按照‘主題’加‘圣賢角度’,拋出總論點:
‘百姓遵循天性,不逾常規,實常理也。以政令刑罰約束,民可免罪卻不會有羞恥心;以德禮規范引導,百姓才會懂得羞恥而能自我約束。此非導民正道乎?蓋因明理實難,民智愚有別,圣人不以深理強求,惟以道引之。’
至此‘冒子’部分結束。接下來便是八股論證部分,首先‘起股’,從‘是什么’切入——
‘行善福澤自生,行不善禍亂必起。故民之向善,如川赴壑,晝夜不息,故可導之以正道;
在上者循其常則,使民不惑即可,不必求其盡知所以然。知其所以然之精義,非上智莫能洞悉,是不必強其知也。’
然后是‘中股’,從‘為什么’深化——
‘君子之德如風,小人之德如草,草遇風則偃。風過草動,非草識風,由風自然而行也;
行之不著其跡,習之不察其故,終身循道而不知其理者,眾也。眾庶循道,非全然無知,但其所知,不必強言而自明。’
接著是‘后股’,從‘怎么辦’、‘需注意什么’拓展——
‘圣人設教,非不欲人盡知,然知者未必能行,行者未必盡知。導之使由之,踐行自在其中;
君子之道,用廣而義隱。匹夫匹婦之愚,亦可與知,及其至處,雖圣人亦有不知。至道難知,故不必強民盡知也。’
最后是‘束股’,結尾總結,回扣起講——
‘由之者,循其自然之理;不知者,安其日用之常。
圣人之治,大要如此,此古之治道要義也。’
蘇錄寫完快速重讀一遍,感覺以申論而言已經可以拿高分了。但還沒完,他又逐字逐句推敲,將半白半文的文字,改成符合八股要求的古言。
完事才工工整整謄抄在試卷紙上。
他剛寫完最后一個字,院中便響起了云板聲。
蘇錄趕緊擱下筆,輕輕吹干墨跡,待到齋長來收卷時,便雙手呈上試卷。
待到監考老師離開講堂,學生們轟的一聲,重新煥發了活力。
有人在討論各自是如何破的題,有人在推測能拿到多少分數。
討論下午去哪兒玩的也不乏其人。因為今天是旬休日,書院放假!
其實是書院不做人,居然把考試放在休息日。害得住校生沒法回家了,只能到鎮上逛逛街散散心。
李奇宇滿臉喜色,飛快地收拾好書包,催促蘇錄道:“走走,我請你喝甜水記,據說他家又上新了!”
“是,‘丹櫻甜露’,那可齁貴。”蘇錄自然了如指掌,因為這款櫻桃口味的飲品,同樣是他指導配制,并親自定價的……
不過這些天,他一直忙著備考,都沒去過甜水記,也不知道這款‘史上最貴單品’銷量如何。
“管它多少錢的,今天請你喝定了!”李奇宇一拍荷包,財大氣粗道:“不光請你喝,還請你下館子!”
“有我的份兒沒?”蘇淡淡淡問道。
“當然了,咱們三兄弟缺一個也不行!”李奇宇豪氣萬丈,令蘇錄兄弟刮目相看。
這家伙開學以來一直摳摳搜搜,還是頭一回請客呢……
待三人說說笑笑離開了講堂,憋了好久的三萬這才譏諷道:
“哼,考完了來精神了!”
“明天成績張榜,看你們還能不能笑出來!”
“我也想喝‘丹櫻甜露’……”齙牙程萬范咽下口水道:“哥……”
“哥什么哥,渴死也不喝他們家的水!”麻子臉程萬堂斷然道,一想到姑姑跟蘇家人越攪越深,他就氣不打一處來。
“對,才不是因為喝不起呢。”娘娘腔程萬舟跺腳道。
“確實也喝不起。”程萬堂頹然道,這還是個實在人。
ps.喏,八股文就是這么寫的,我只演示這一次哦。雖然只是半成品,把我腦汁都榨干了……
放心,以后不會寫這么細了。上架前容我放縱最后一次。嗚嗚,可能又要被罵了,求月票安慰一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