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上書院之前,蘇錄只能通過老爹和族人遭受的挫折,來感受縣試的困難程度。
上了書院之后,他的感受就更直觀了——六十名通過層層選拔的同窗,最多不過五六人能過縣試。
大哥居然高中縣試第三!這實力簡直超乎想象,哪怕在高手如云的書院里,也是大學霸呀!
“那大哥這秀才是不是穩了?”他忙追問道。
“按說希望挺大的。”十年縣試皆落榜的蘇有才苦笑道:“不過聽說小三關里州試最黑。唉……我又沒考過州試,我哪說得清?”
“放心,春哥兒一定能考過的!”大伯正好出來撒尿,聞言聲震屋頂道:“縣學每科有十個員額,怎么算都有春哥兒的份兒!”
“那大伯以后就是老相公了。”蘇錄笑道:“看你們百戶以后還敢不敢隨便拿捏咱。”
“你小子還挺記仇。”大伯樂得猛拍了一下蘇錄的后背,大笑道:“現在他也不敢了,老子上頭有人了!”
大伯所謂‘上頭有人’,指的是馬千戶。借著幫馬千戶牽線搭橋的機會,他猛一陣鉆營,成了馬千戶的‘夾袋中人’。
當然馬千戶那種不見兔子不撒鷹的老狐貍,沒有足夠的好處,指望他提拔你是不可能的。
不過也足夠大伯狐假虎威,大大改善在百戶所的處境了。
這下春哥兒又以極高的名次過了縣試,小小的二郎百戶所,快要裝不下大伯嘍……
當晚,家里大開宴席,招待前來道賀的族人,就連外姓的幾家也來人道賀。
人來的實在太多,屋里天井里坐不開,最后只好又在巷子里擺起了壩壩宴。
族里的雞鴨豬羊這下遭了殃,好容易才熬過年關,它們以為能過幾天安生日子呢……
當然這種酒席是從來不會賠的,因為所有道賀賓朋,都是送了禮金的。
用九大碗的標準把賓朋都吃美了,晚上一算賬,還凈賺了一千三百文。
“摯愛親朋們可比老三結婚時,出手大方多了。”大伯娘喜滋滋地穿著錢。小叔結婚虧空了五兩銀子,她到現在還耿耿于懷。
“那當然了。”大伯盤腿坐在火塘子邊上,跟老爺子嚼著蔞葉卷,得意洋洋道:“咱春哥兒可是給族里爭光的,能跟老三一樣嗎?”
“夸你兒子就夸,別貶我兒子。”老爺子沒好氣道。
“嘿嘿,我說我弟弟還不行?”大伯訕訕一笑,盤算道:“再過兩個月,春哥兒過了州試,還能再請一回。摯愛親朋的禮金,總不能比這回少吧?”
“那得多!”大伯娘亢奮道:“縣試是一個價,州試肯定得水漲船高。等回頭春哥兒過了院試,成了相公。你給多少錢,我還不稀罕了來!”
“省省吧,別胡咧咧敗了春哥兒的好運。”老爺子呵斥大伯娘一句,不過他到現在還沒出去遛彎兒,明顯今天心情很好。
“不要緊,我兒是文曲星下凡,怎么說都沒影響的!”大伯娘大大咧咧道,說著又想念起兒子來:“哎呀,我今晚肯定睡不著了。當家的,春哥兒真不回來了?”
“對呀。”大伯點頭道:“信上不是說了嗎?還有不到倆月就州試了。他就不來回奔波,留在老三家里安心備考了。”
“這孩子,回來一趟能花多長時間呀?不知道他娘想他嗎?”大伯娘埋怨道。
“背時婆娘,春天赤水河漲水咯,你叫他坐船啊?”大伯白她一眼。
“那可不敢,這時節走水路,那是闖鬼門關吶。”大伯娘趕忙搖頭。
“春哥身子骨又弱,走陸路累著他怎么辦?”大伯又道:“再說春天生苗還頻繁作案,聽說都掌蠻也死灰復燃……”
之前就說過,永寧衛沒有衛學,童生們只能到最近的合江縣附考。兩地相距甚遠,從二郎灘到合江縣城足有百里,而且還不通官道……
當年洪武爺修的官道,是從藺城直接北上宜賓的,根本就不經過合江縣。一百多年過去了,兩地依然沒有大路相連。走不了水路的話,來回只能翻山越嶺。
“那可別讓他回來了,留在他小叔家好好用功吧。”大伯娘馬上沒毛病了。
“不過他不回來,咱可以去看看他。”卻聽大伯話鋒一轉,顯然也想兒子了。
“好啊好啊!明天就出發!”大伯娘一聽就迫不及待了。
“別急,再等半個月。”大伯卻是有計較的,考慮周全道:“老三媳婦三月就生了,臨盆的時候得有家里人守著。”
“這還像句人話。”老爺子哼了一聲。別看他揍老三揍得最狠,實際上老三就是他慣出來的。
當孫子養的老來子,沒辦法……
“唉,好吧。”大伯娘怏怏點頭。
其實一家人聊天的時候,蘇有才一直都在。雖然平時他也不是個話多的,但今夜的蘇先生格外沉默……
出來堂屋,仰頭看著滿天繁星,深吸幾口帶著酒糟味的夜風,他才沒那么消沉了。
回房后,蘇錄正好做完一天的功課,在背今日的第三篇程文。
看到敏而好學的兒子,蘇有才釋然笑了。
該放下過去,看下一代的了……
“爹,你要是不甘心,就繼續努力嘛。五六十還考秀才的老童生比比皆是,你才哪到哪?”蘇錄背完書,終于顧得上安慰他。
“老子剛放下,你又撩撥我。”蘇有才苦笑一聲道:“你爹縣試都沒過去,差太遠嘍。不考了,這輩子都不考了。”
“如果是因為家庭條件的話大可不必。干娘比我想象的還能干,我估計靠她的分紅,咱爺倆一起考都夠了。”蘇錄道。
“錢當然是一方面,但不光是錢的事兒。”蘇有才靠坐在床頭,神情落寞道:“而是,我已經過時了……”
“啊?”蘇錄正在收拾書箱,聞言轉頭看向蘇有才道:“你又不是個東西,還會過時?”
“小子考上書院翅膀硬了,怎么跟你爹說話呢?”蘇有才瞪他一眼,又苦笑一聲道:“人也會過時的。我當年學的文章是三楊的臺閣體。追求的是‘頌圣德、歌太平,平正典麗,適性情之正,咎己自悼之懷。’”
“現在這種文風成了洪水猛獸,被大加批判,說是萎靡不振,阘冗膚廓,幾于萬喙一音,比宋代的‘西昆體’影響更壞。”蘇有才無奈道:
“這道理我其實是贊同的。可我年輕的時候,朝野上下皆以臺閣體為王道,不這么著根本無法進學。”
“可當我扭著本性,苦學了十年準備去應試時,風向居然大變。七杰開始復古,把臺閣體貶得一文不值,令人猝不及防。這股風氣還波及了此地,合江知縣盧昭業那條老狗,因為是例監出身,最怕別人說他沒文化。為了彰顯能跟上文壇的進步,他居然一個臺閣體也不錄了,可是害慘了老子……”
蘇錄默默聽著,一臉的同情。心里卻暗暗嘀咕,這是從有才同志嘴里說出的,第三個沒考上縣試的理由了。
第一個是因為老爺子惡了知縣,受老爺子的牽連,遂不取。
第二個是因為請知縣以詩賦試之,被認為不務正業,遂不取。
這又來了第三個……不過也可以理解,人失敗總是要找理由的,以老爹的失敗次數,還能找好幾個理由呢。
當然他不可能往老爹傷口上撒鹽,便扎起嘴巴默默做一個傾聽者。
誰知下一刻,卻聽蘇有才語出驚人道:“對了,我已經跟老族長辭館了。”
“啥?”蘇錄張大嘴巴:“啥時候的事兒?”
“就今晚吃飯的時候,我倆一起上茅房,我跟他說了,讓他另請高明。”蘇有才淡淡道:“放心,我不是受了刺激臨時起意,而是已經考慮好久了。”
“啊?”蘇錄合上嘴,他爹做什么決定,還輪不著他來知會。不過還是問道:“為啥啊?這回族里不是考得挺好嗎?”
“那是你和蘇淡格外優秀,跟我關系不大,換了誰都能把你們教出來。”蘇有才黯然道:“但其他學生沒考上,我卻難辭其咎了。”
蘇錄明白他的意思,書院入學考試固然‘超綱’,但很多蒙學都教了破題作文,結果人家的學生都沒受什么影響,反而還得利了。
當時雖然沒人怪他,但老爹就很不自在,只是后來被學費壓得喘不過氣,顧不上這兒那兒罷了。
對老爹的第二波打擊同樣來自書院。忽然推行的‘升齋等第法’,讓學生沒法像以前一樣,入學后按部就班學習時文……
春哥兒那會兒,一開始水平差點不要緊,后面可以迎頭趕上。
現在是三次考試拿不到分,直接就被退學了,哪還給你慢慢來的機會?
學生入學前,要是沒學過破題作文,基本上就可以判死緩了……
蘇有才的自責可想而知,這段時間整日茶飯不思,人都瘦了一圈……蘇錄看在眼里,但一來沒工夫細尋思老爹的心事。二來嘛,男子漢都是鐵打的,過陣子應該自己就沒事了。
沒想到這回金屬疲勞了,鐵男直接裂開了……
“其實是因為書院換了山長,理念上發生了劇烈轉變,這誰也預料不到的,父親不能算在自己頭上。”蘇錄實話實說道。
“我怎么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族學里必須開始教授破題作文了,不然年底剃光頭都有可能。”蘇有才滿嘴苦澀道:“既然要教,當然要按照現在的路數教。我這種過時的老貨,還是自覺讓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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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者,也就剛入學不得不寫得細一點,畢竟一點不學怎么考狀元。沒看到從上章開始,已經加快節奏了嗎?精彩故事即將撲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