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仿佛再次凝固。
丹砂臉色慘白如紙,身體搖搖欲墜,全靠一股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才硬是強撐著沒有癱軟下去。
高見感覺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
他剛才幾乎是本能地喊了出來,此刻心臟仍在狂跳。他看著那只懸停在丹砂頭頂的“手”,以及龍王那毫無感情波動的審視目光,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從心底升起。
冷漠!
超乎想象的冷漠!
如果不是因為“欲界”這個特殊的交易,如果不是他還有利用價值……恐怕這條龍王根本就不會和自己說這么多,而是直接將自己拍死了。
這條龍……東海的主宰……他看待世間萬物,當真如同看待草芥螻蟻!生死予奪,全憑一念!東海外面的那些慘狀,就是因為這條龍!
龍王的目光在高見臉上停留了幾息,那懸停的幽藍“手”才緩緩散去,重新融入他深邃的本體之中。
周圍的危險波動也隨之平息。
“朋友?”龍王的聲音依舊平淡,聽不出喜怒,“既是朋友,那便依你。”他仿佛只是處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轉頭對丹砂道:“丹砂,即日起,卸去捧香之職,離開瀚海龍庭。龍宮諸事,與你再無瓜葛。”
“噢,不對,這樣安排的話,你又少了許多機緣,對你而言,也不是一件小事,這塊令牌你拿著,賜你龍宮行走之權,可以隨意來去宮苑之中,想要來修行只管過來就是,平素里脫離龍宮內外的爭斗便是。”
說著,一塊令牌被丟到了丹砂的手中,龍王不再理會,目光轉向高見:“那么,你是要與故人敘敘舊,還是說,此刻便送你回神都陽京?”
高見則拱手道:
“煩請王上容我些許時日,之后我再來此處尋您,煩勞送返。”
“可。”龍王應允得干脆,“龍宮空置殿宇眾多,你隨意擇一處歇息便是。若嫌龍宮氣悶,亦可自尋去處。放心,憑那令牌,無人敢攔你二人。”
“多謝王上!”高見再次鄭重行禮,隨即轉身,抓住丹砂,牽著她大步流星地跨出殿門。
殿外廊下,丹砂捧著那枚的令牌,如同捧著一塊燙手的烙鐵,整個人呆若木雞,似乎還未從那瞬息萬變、生死一線的巨大轉折中回過神來。
精致的妝容掩蓋不住她蒼白的臉色和眼中的茫然。
高見低喝一聲:“走!”拉著她便沿著流光溢彩的回廊疾步而行。
丹砂被他拽得一個踉蹌,這才如夢初醒,下意識地跟著跑了起來。
冰涼的海水滑過臉頰,廊外游弋的奇異魚群投來好奇的目光。
奔出不過百丈,穿過一道巨大的拱門,遠離了那令人窒息的主殿威壓,丹砂仿佛才真正找回了自己的魂魄。
她猛地停下腳步。
高見疑惑回頭。
卻見丹砂抬手,毫不猶豫地拔掉了頭上那支累贅的、綴滿明珠的華麗步搖!
珠翠叮當滾落,散在光潔如鏡的地面上。
緊接著,她雙手抓住身上那件繁復累贅、繡滿云紋龍章的華麗外衫,用力一扯!昂貴的鮫綃紗衣發出撕裂的輕響,被她隨手拋在身后,露出里面一身簡裝。
動作干凈利落,然后,她深吸一口氣,周身靈光暴漲,纖細的身影在光芒中急速拉長、變幻!
不多時,銀紅色的鱗片如同燃燒的晚霞,瞬間覆蓋全身!修長優美的龍軀舒展開來,在幽暗的海水中劃出一道驚艷絕倫的倩影——正是丹砂的真身。
高見會意,足尖一點,輕盈地躍上龍首,穩穩站定。
丹砂巨大的龍首微點,銀紅的龍軀猛地一擺,卷起強勁的水流,如同離弦之箭,朝著遠離瀚海龍庭的方向,破水而去!
銀紅的光影在深海中穿梭,如流星趕月。
龍宮那恢弘瑰麗的輪廓迅速被拋在身后,沒入無邊無際的幽藍之中。
一直向東,行了約莫四千里。
眼前豁然開朗。
這是一片生機盎然的深海森林。
巨大的、形態奇異的礁石如同沉默的巨人,錯落分布。五顏六色的珊瑚樹叢生其間,枝椏舒展,如同海底盛放的火焰花園,發著微光的水草隨暗流搖曳,如同舞動的綠色絲帶。
成群的銀色小魚如同流動的星河,在珊瑚與礁石間穿梭嬉戲,鱗片折射出細碎的彩光。
更深處,形態各異的深海巨藻緩緩飄蕩,巨大的硨磲微微開合,露出內里溫潤的珠光。
最奇妙的,是自上方海淵裂隙中透下的、經過海水折射的稀薄天光,與海底本身散發的磷光、魚群的微光、以及一種特殊的、會發光的浮游生物交相輝映,在水波中蕩漾、流轉、融合,形成一片如夢似幻、不斷變幻的七彩光幕,籠罩著整片森林,將這里映照得如同傳說中的仙境。
丹砂放緩了速度,銀紅的龍軀優雅地滑入這片光怪陸離的森林,尋了一處由巨大粉色鹿角珊瑚環抱的平坦礁巖,緩緩落下。
光芒收斂,龍軀縮小,重新化為人形。依舊是那身素白勁裝,只是臉上精心描繪的妝容經過海水沖刷和方才的劇烈動作,早已花了大半,眼影暈開,腮紅斑駁,顯得有些狼狽。
她站在流光溢彩的礁石上,看著跳下來的高見,海水打濕了她的鬢角,貼在臉頰。
她張了張嘴,似乎有千言萬語,最終卻只化作一句帶著濃濃困惑的話語:“你……怎么來了?”
高見笑笑,他走近一步,自然地伸出手,用指腹輕輕擦拭她眼下暈開的、帶著細碎閃粉的烏黑眼影。動作不算溫柔,甚至有些重了,讓丹砂痛的躲了一下。
“你說這話,可不像你啊。”高見笑道。
丹砂本來不準備躲的,但是直到那帶著薄繭的手指蹭過她柔嫩的眼瞼,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弄得一痛,她才猛地反應過來,一把拍開高見的手,帶著點羞惱和心疼:
“哎呀!別弄!不會弄不要弄!我妝都弄花了!”
高見收回手:“你不喜歡這種濃妝吧?”
丹砂下意識反駁:“不好看嗎?這可是宮里的大師親手畫的!這種檔次的妝娘,平日我可見不到,都沒有!要不是這次來龍宮侍奉,哪有機會畫這么漂亮的妝!不好看嗎?”
她語氣里帶著對那昂貴手藝的心疼和不舍。
高見搖了搖頭:不好看。”
“啊?不好看?”丹砂再次愣住。
“化的臉都僵了,都不會笑了,有什么好看的。”
這句話像一顆小小的石子,投入了她的心湖。
她看著高見一如既往淡定的表情,沉默了幾息。忽然,她抬起雙手,不再顧忌,用力在臉上抹了幾把,又引動一道清澈的水流,嘩啦一聲沖過臉龐。
水流帶走了殘存的腮紅、暈染的烏黑眼影、所有的精致與昂貴,瞬間化為烏有,隨著水流消散在七彩的光幕里。
一張素凈的、帶著水珠的臉龐露了出來,眉眼清秀,鼻梁挺翹,嘴唇微抿著。
她甩了甩頭發,板著臉,語氣里帶著心疼和埋怨:
“這下好了!沖干凈了!你知道那腮紅是什么嗎?那是猩猩血,很難得的!黑的是栩柞枝磨的粉!那片紫的是紫栴木心!固色用的是鯨龍膠和……哎呀!沖掉了!以后我可再也化不起這個妝了!你就后悔去吧你!”
說著,她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彎起,露出潔白的貝齒。眼睛亮晶晶的,映著周圍流轉的七彩光波,像是落進了揉碎的星砂。
海底森林折射的七彩光暈落下,魚群好奇地圍攏又散開,周圍有水流拂過珊瑚的輕響,在周圍綻開。
過了好一會兒,兩人就坐在這片礁石上,天上的陽光打在水底,折射出七彩的光暈,在四周流淌。
魚群游弋的輕響和深海巨藻搖擺的低吟在一旁響著。
這段時間,高見已將涼州的事情,幽明地的事情,以及自己如何隨元律進入龍族秘藏,如何助其感悟《化生歸元真解》,以及元律此刻正在秘藏深處沖擊地仙桎梏的事情,簡略地告訴了丹砂。
不過,高見并沒有說出自己的目的。
倒不是信不過丹砂,但很多時候,說出口之后,本身就已經代表了不安全。
凡大事,皆以密成,事情還沒塵埃落定,倒也不必太過聲張。
丹砂聽完,龍眸睜得大大的:“所以……你是跟著一位要突破地仙的十二境巔峰,跑到龍宮來的?那可是幽明地老祖!還有龍族秘藏!你……你怎么敢的呀!”
高見笑了笑,沒有解釋其中的兇險與算計,只是輕描淡寫地點頭:“嗯,算是吧。他現在正在閉關的關鍵時刻,我留在門口也沒用,就先出來了。”
丹砂聞言,臉上那劫后余生的輕松笑容淡了下去,小嘴微微撅起,帶著點顯而易見的失落:“噢……我還以為……”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委屈,“我還以為你是上次說的,有了答案才來的呢。”
上次分別,高見承諾會找到答案。
看著丹砂低垂的腦袋和微微垮下的肩膀,高見心中微動。他伸出手,很自然地揉了揉她還有些濕漉漉的頭發,動作帶著一種安撫的意味,聲音也放得柔和了些:
“放心。快有答案了。”他的語氣篤定,仿佛在陳述一個即將實現的事實,“不會讓你等太久。”
丹砂抬起頭,被揉亂的發絲下,眼睛重新亮了起來:“真的?”
“嗯。”高見收回手,目光投向遠處變幻的光幕,“不過,今天之后,我得走了。”
丹砂嘆息:“走?回……神都?”
“對。”高見點頭,“做了這么多事,該回去收尾了。接下來的風波,恐怕才剛剛開始。”他看向丹砂,語氣認真,“你就留在東海。有了龍王賜你的令牌,至少在龍宮范圍內,你的日子會好過很多。安心修行,等我消息。”
“好。”丹砂用力點了點頭,將那點小心思壓回心底。
她知道高見要做的事,她幫不上忙,不添亂就是最大的支持。她沉默了一下,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抬起頭問道:“那……你要見見叔叔嗎?”
“靖江君?”高見眉梢微挑,“他在這兒?”
“嗯!”丹砂用力點頭,臉上重新浮現出光彩,“就在這附近!我來了東龍宮之后,他好像……不太放心,就也搬過來了!就在這片森林更深處!”
提到靖江君,她的語氣明顯輕松活潑了許多,顯然對這位“叔叔”極為親近和信賴。
“也好。”高見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塵“正好有些事情,也想向他請教一二。”
“在水里還拍什么灰,算了,那我叫他!”丹砂立刻興奮起來。她站起身,走到礁石邊緣,面向那片瑰麗幽深的珊瑚森林。
只見她深吸一口氣,周身銀紅色的龍氣微微蕩漾。她沒有發出震耳欲聾的龍吟,而是仰起頭,喉嚨里發出一串奇異的、如同深海鯨歌般悠揚婉轉、又帶著獨特韻律的鳴音。
這聲音不高,卻仿佛蘊含著某種穿透性的力量,無視海水的阻隔,清晰地向著森林深處擴散開去,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激起一圈圈無形的漣漪。
鳴音在七彩的光幕中回蕩,穿透層層疊疊的珊瑚枝椏和搖曳的巨藻森林,向著那更深邃、更幽暗的海域蔓延而去。
丹砂停下鳴叫:“等著吧!叔叔聽到我的聲音,很快就會來的!”
高見站在礁石上,看著信心滿滿的丹砂,又望向那片被鳴音驚擾后顯得更加神秘莫測的深海森林深處。
時間在靜謐的光影變幻中緩緩流逝。海森林依舊美麗如幻境,只有水流聲和魚群的游弋聲。
突然!
高見和丹砂同時感覺到,周圍的水流……變了!
不再是溫柔隨性的涌動,而是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梳理過,變得異常平順、凝練,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韻律感。七彩的光暈似乎也黯淡了一瞬,仿佛有什么龐然大物,無聲無息地遮蔽了部分光源。
沒有驚天動地的聲勢,沒有排山倒海的威壓。
只有一種凝滯的寂靜。
下一刻,在距離他們數十丈外,一片巨大的、如同屏風般的深紫色鹿角珊瑚后方,水流如同分開的簾幕。
一道身影,悄無聲息地“流”了出來。
正是靖江君!
龐大蠻橫的黑龍之軀,滿是傷疤,充滿了種種難以愈合的痕跡。
以真龍的肉身,應該正常的傷疤可以隨意愈合才對,一點痕跡都不會有,但靖江君的肉身卻顯得如此粗糙,可見其經歷了多少大戰。
正是因為如此,舜家才能夠繼續立足在東海吧。
他看向高見,表情顯然不太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