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腦被掏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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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砂捧著溫潤的爐身，指尖感受著那微弱的暖意。
她的修行天賦在真龍一族中確實算不得頂尖，能躋身這八位“問安奉香”的龍女之列，她心知肚明，很大程度上倚仗了這副得天獨厚的容貌。
不過容貌這種東西吧，五分靠天生，五分靠打扮，哪怕你真的是什么天生麗質的美人，但如果弄的邋里邋遢，肯定也不會好看到哪里去的。
所以，此刻她必須維持自己身上這身華麗繁復、將身段勾勒得玲瓏有致、更襯得她容顏絕世的宮裝，這些精心梳理的發髻和點綴的珠翠，說實話，讓她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束縛。
真是不舒服啊。
這身打扮，遠不如當初在滄州，白山江，乃至于神都陽京的時候，隨心所欲套件自己喜歡的袍子來得自在舒坦。
但也沒辦法。
在這里，她沒有選擇。
叔叔靖江君，這位父母早逝后唯一真心待她的長輩——為了將她送入眼前的東海龍宮，瀚海龍庭，耗費了許多心血，不知道他背地里動用了多少積攢的人情……
丹砂也是有責任感的。
這是天大的機遇，是整個龍族年輕一輩夢寐以求的登天梯，她必須忍耐，必須牢牢抓住，哪怕……是以她并不喜歡的方式。
東海的規矩便是如此！
龍王仁慈，愿意開放龍庭福澤，給予他們這些后輩靠近大道的機會，這已是潑天的恩典！
對于信奉“天演之道”、將競爭刻入骨髓的真龍而言，這樣的機會，值得用一切去爭取、去守護。
想著這些，丹砂輕移蓮步，朝著旁邊走去。
她知道，今日有客人來，所以今天的覲見似乎與往常不同，殿內的氣氛明顯比平時更加肅穆凝重一些。
所以，她張開自己的感知的時候，可以清晰的察覺到，在東海龍王那至高無上的威壓之外，似乎還有幾道同樣深沉莫測的氣息存在。
有外客，所以規矩略異，她們這八位奉香龍女，今日并非直接上前，而是需侍立殿側，作為背景而存在。
丹砂捧著香爐，與其他七位龍女一起，悄無聲息地走到大殿一側指定的位置，垂首肅立，如同八尊鑲嵌在墻壁上的精美玉雕。
香爐中裊裊升起的青煙，模糊了她們的身形，也模糊了她們的存在感。
這種感覺……頗為奇妙。
曾幾何時，在她作為靖江君寵愛的侄女出席某些盛典時，她也是那個端坐主位或次席的存在。她的目光偶爾掃過侍立兩旁的侍女、樂師，只覺得那是理所當然的背景，如同殿中的柱子、腳下的地磚，不會在她心中留下絲毫漣漪。
而現在，她卻成為了“柱子”和“地磚”中的一部分。
丹砂心中并無屈辱感。世事本就如此。真龍吞噬巨鯨，巨鯨吞噬魚群，魚群吞噬蝦米……大魚吃小魚，弱肉強食，層層遞進，這便是“天演”的至理。她站在這里，是規則的一部分，是力量層級下的必然。
她眼觀鼻，鼻觀心，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維持儀態和手中的香爐上，讓自己徹底融入這片華美而冰冷的背景之中。
然而，就在她眼角的余光，遵循著儀軌，極其克制地掃過殿中主位方向時——
轟隆！！！
仿佛一道無聲的驚雷在她腦海中炸響！
丹砂那雙一直保持著冰封般沉靜的眸子，驟然瞪大！瞳孔劇烈收縮！捧著香爐的手指因為瞬間的極致震驚和難以置信，猛地一緊！若非那紫金香爐材質非凡，幾乎要被捏出指印！
“丹砂！”
一個冰冷、威嚴、帶著明顯不悅和警告意味的聲音，如同冰錐般刺入她的耳膜！是侍立在她們上方廊柱陰影中的一位龍宮近侍！他正用嚴厲的目光死死盯著丹砂，顯然對她瞬間的失儀極為不滿！
丹砂渾身一個激靈！如同被一盆冰水從頭澆下！求生的本能瞬間壓倒了所有的震驚！她猛地低下頭，用盡全身力氣收斂表情，強行將翻江倒海的思緒壓回心底，身體僵硬地重新站直，恢復了那完美無瑕、恭順沉靜的玉像姿態。
香爐穩穩捧在胸前，青煙裊裊，仿佛剛才那瞬間的失態從未發生。
“多謝大人提醒。”丹砂用微不可聞的聲音回應，帶著恰到好處的惶恐。
那位近侍冷冷地哼了一聲，移開了目光。
危機似乎暫時解除。
但丹砂的心，卻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再也無法平靜！
她的指尖冰涼，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
不是因為近侍的呵斥，而是因為……她剛才看到了什么？！
就在那象征著東海至高權柄的龍王御座之下，在那幽暗卻尊貴的區域，擺放著兩張客席！
其中一張客席上，端坐著一個身著寬大黑袍、氣息深邃如淵、連面目都籠罩在陰影中的人影，應該是某位大人物。
而緊挨著黑袍人坐著的另一人……
赫然是——高見？！
那個和她在涼州，神都，滄州一起旅行，把她從封印里救出來，行事風格讓她感到既困惑又隱隱覺得不同的人族修士！
那個曾與她并肩同行、討論過“世道錯了”、讓她覺得與這世界格格不入的……高見！
他怎么會在這里？！
他憑什么能坐在那里？！與龍王陛下對飲？！與那神秘黑袍人同席？！
而且……他看起來是那么……從容！甚至帶著難以置信的平靜？！
丹砂低垂著頭，用盡全力控制著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不讓一絲異樣流露出來。
但她的腦海中，早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那個曾經讓她感到一絲不同的人影，此刻以如此突兀、如此震撼的方式，闖入了她壓抑而危險的龍宮生活。
她眼角的余光，死死地、卻又極其隱蔽地鎖定了那個方向。
只見高見神態自若，正舉杯向那高踞御座之上、身影模糊卻散發著令萬物臣服之威壓的龍王陛下遙遙致意。
他手中的玉杯晶瑩剔透，映著殿內幽暗的光華。他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或者說根本不在意殿側陰影中那捧著香爐、如同背景板般存在的龍女。
丹砂只覺得一股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涌上心頭，混雜著震驚、疑惑、一絲莫名的悸動，以及……更深的茫然。
她只能像個真正的背景板一樣，捧著冰冷的香爐，站在幽暗的殿角，眼睜睜地看著那個熟悉又陌生的人，在東海龍宮，瀚海龍庭之中瀟灑自若地舉杯，仿佛他本就該在那里。
而另一邊。
高見舉杯，盛情而歌：“同攜手，更盡杯中酒。吹玉笛，杯不停，但得酒中趣，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
“諸君何必如此拘謹，既已在酒桌之上，這般嚴肅，豈不是負了杯中之酒？”
語罷，高見一口飲盡，將杯底朝著周圍展示了一下。
要說搞酒桌上的這些事情，高見屬實是信手拈來了，他在各種場合都是以長袖善舞著稱的，也常常靠這一招惹來大家的注意，以此成為人群的中心，用來完成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盡管在大部分情況下，高見其實非常的討厭這些事情，而且他自己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向來都是非常安靜的，但需要他做這些的時候，他也不會手足無措就是了。
不過，面對高見這般作態，在臺上的龍王，抬了抬眼皮。
此刻的龍王，是人形，看起來極為威嚴。
其形貌約莫中年，面容古拙，身著玄黑袍，袍上并無繁復繡紋，只有簡約的暗紋流轉，但僅僅如此端坐于此，其存在本身，便仿佛成為了這片天地的中心，無形的威壓讓殿中每一縷空氣都凝固如鉛。
在座的真龍，幾乎都是人形。
真龍們在很多年之前，確實時常都保持著本體在行動，它們更習慣以龐大威嚴的本體遨游四海，彰顯無上龍威。
不過現在時代不一樣了，天地死寂，萬法凋零，維系本體所需消耗太過龐大，即便強如真龍，亦感壓力。
若為省力而化作尋常水族形態，又未免太過折辱龍族尊嚴，故而，同為天生靈長、結構精巧且蘊含大道之妙的人形，便成了最好的選擇。既不失威嚴，又可節省力量。天地死寂，資糧嚴重不足，真龍們也不得不省著點用。
龍王的目光，如同萬鈞重壓，先是在高見那張帶著疏狂笑意的臉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看向元律：“所以，元律，你帶這么個……蟲豸過來，又是什么用意？”
元律籠罩在黑袍陰影下的面容古井無波，但周身那深邃如淵的氣息，卻微不可查地波動了一下，顯然對龍王如此直白的輕蔑與侮辱感到不悅。
然而，面對一位貨真價實的十三境地仙，東海的無上主宰，當世最強者之一，他只能將這份不悅深深壓下。黑袍下傳出低沉而平穩的聲音：
“王上容稟。高見乃神朝太學高足，天資卓絕，于大道之理常有驚世之見。此番帶他前來，是希望借其慧眼，助我參詳那《化生歸元真解》殘篇之玄奧。”
“哦？”龍王發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就憑一個區區六境的人族？”他目光再次掃過高見，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只試圖撼動大樹的蚍蜉，“元律，你卡在十二境的門檻太久，看來是……病急亂投醫了？”
龍王的話音剛落，殿中侍立的一眾龍宮近臣、龍子龍女，都忍不住發出了低低的、壓抑著的嗤笑聲，這笑聲在寂靜的大殿中格外刺耳。
區區六境，妄圖參悟真龍無上秘典？簡直是笑話。
而且，元律堂堂十二境，邀請一個六境的小修士來給自己幫忙，更是天大的笑話，實在是讓龍忍俊不禁啊！
元律黑袍下的氣息又是一滯，眉頭緊鎖。但他深知龍王脾性，強壓下心頭火氣，聲音依舊平穩，卻帶上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堅持：
“王上，我自有考量。此行只為履行前約，以約定之資糧，換取一觀《化生歸元真解》殘篇的機會。至于高見能否幫上忙，那是我的事情，無需爭論對錯。”
“哦？履行前約？”龍王那古拙的臉上看不出喜怒，手指輕輕敲擊著御座的扶手，發出沉悶如雷的“篤篤”聲：“然后，讓他進去幫你‘參謀’？”
“是。”元律坦然承認，不再回避。高見要進參悟之地，必然瞞不過龍族耳目，不如坦蕩些。
只是，他刻意強調了“參謀”二字，并未提及高見可能帶來的真實價值，甚至隱隱希望龍王繼續輕視高見。輕視，有時是最好的掩護。
殿內再次響起一片壓抑的嘲笑聲浪。
龍王卻并未像之前那樣嗤笑。
沉默了片刻，龍王那低沉而充滿絕對威嚴的聲音，如同最終審判般響起：
“好。既然你堅持，那本王……便給你這個機會。”
他話鋒一轉，目光牢牢鎖定高見：
“不過，《化生歸元真解》，乃我龍族秘藏，豈是尋常貓狗皆可一窺？元律有資格看，那是因為他付得起代價。”
“至于你……”龍王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寒潮席卷，“本王要試試你的成色。看看你這只被元律寄予厚望的‘蟲豸’，到底有幾斤幾兩，夠不夠格……觀看龍族秘藏。”
隨著這句話出來，大殿中的空氣仿佛徹底凝固了！
所有的嗤笑聲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在那個依舊端著空酒杯、臉上似乎還殘留著笑意的人族青年身上。
龍王，這位東海的無上主宰，顯然并沒有他表面上看起來那么輕視高見！
而高見，則放下酒杯，站起身，說道：“龍王重英豪，我當自勉之，高見其余不談，平生只有志氣夠高，學乃身之寶，高見修為自然讓諸位見笑，也無顯赫家世，唯有一身文武藝，斗膽請龍王試之。”
而龍王則說道：“天下有一言之微，而千古如新，一字之義，而百世如見者，故風雷雨露，天之靈，山川名物，地之靈，才學文字，人之靈，畢三才之用，無非一靈以神其間，這是人的靈長所在。”
“本王就試試你的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