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乾臉上的僵硬與方駿褪去的熱切,在高見“太學出身”四字出口后,瞬間化作了更為熾熱的熱情與敬畏。
幽明地真傳已是高不可攀,再加上太學背景,這哪里是什么布衣書生,分明是背景通天的貴人!
方家眾人自然沒有那么簡單的就相信,但……萬一是真的呢?是吧?
再加上高見之后肯定是要詳談的,此刻要驗明正身,有些不太妥當,倒不如先當高見和夏憂蠹是真的,后面再行試探就是。
所以,在方乾臉上的僵硬瞬間化為無比熱情的笑容之后,其余方家子弟也如夢初醒,紛紛下馬,收起所有傲氣,臉上堆滿笑容,七嘴八舌地告罪、恭維:
“太學高賢!難怪氣度如此不凡!”
“夏仙子仙姿玉質,我等凡夫俗子,初見失態,萬望恕罪!”
“高先生、夏仙子能蒞臨我幽州荒僻之地,實乃方家之幸!豈敢讓二位在此荒野枯站?請務必移駕,容我等略盡地主之誼!”
“夏仙子玉貌,我等凡俗多有冒犯,還請海涵!”
“先生快請!此地荒野,非待客之所,寒舍有臨時行轅就在左近,萬請移步,容我等略盡地主之誼!”
一時間,氣氛熱烈無比,之前的敵意與傲慢早已被拋到九霄云外。
高見含笑應酬,夏憂蠹則依舊面無表情,仿佛周遭的喧囂與她無關,只是沉默地跟在后面。
一行人策馬引路,不多時便來到一處依山傍水的清幽所在
盛情難卻,或者說,這正是高見所求,他與夏憂蠹在方家一眾子弟前呼后擁、殷勤備至的簇擁下,離開了喧鬧的草甸,行不多時,便來到一處依山傍水、視野開闊之地。
但見此處,有一座金碧輝煌的行宮赫然矗立!
雕梁畫棟,飛檐斗拱,行宮主體以巨木為骨,外覆琉璃金瓦,陽光下流光溢彩。廊柱皆以白玉包鑲,其上雕琢著飛禽走獸、祥云瑞草。門窗鑲嵌著七彩琉璃,光影變幻。
華殿臨水起,云階接山阿。
在這種地方,卻有一座雖不算恢弘、卻極盡精巧之能事的宮殿!
明珠懸頂,光線透過,氤氳生輝,早有數十名青衣侍從垂手恭立階前,見眾人到來,齊刷刷躬身行禮,動作劃一:“恭迎諸位公子回駕,恭迎貴客!”
排場雖非什么大氣象,卻也華奢精致,規矩森嚴。
侍從如云,皆著統一制式的青錦勁裝,垂手肅立,動作迅捷而無聲。
后面看見高見被眾人簇擁,這些侍從見主人引貴客至,立馬又齊刷刷躬身行禮,動作整齊劃一,口中齊呼:“恭迎貴客!”聲浪不高,卻自有一股肅然氣勢。
早有伶俐的侍從鋪開猩紅氈毯,自宮門一直延伸至內。
然而,高見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出其中端倪。
高見目光如炬,掃過這座“臨時行轅”。華美自不待言,但細看之下,卻見端倪。
只見,殿宇銜接處,榫卯痕跡稍顯刻意,非渾然天成。
部分梁柱材質雖佳,但色澤、紋理略有差異,顯非同一批巨木所出。
琉璃瓦片大小、成色也非完全統一。
這行宮雖華美,但諸多梁柱接口處,榫卯痕跡明顯,并非渾然一體,部分裝飾構件,規格稍顯不一,顯然是拼湊的,地基是以巨大平整的玄鐵基座墊起,而非深埋地下。
可以看出,這并不算一座固定的宮闕,而是一座可以拆卸組裝的移動行宮。
最顯眼處,是宮殿旁側,一頭龐然巨獸正伏臥喘息,獸形似巨犀,身長九丈,披覆著厚重的暗青色鱗甲,頭頂一只猙獰獨角,散發著兇悍氣息。
然而,其粗壯的脖頸上卻鎖著數條手臂粗細的玄鐵鏈,深深嵌入鱗甲縫隙。
巨獸身后,是一個巨大無比、以精鋼為骨的平臺基座,其上留有明顯的固定孔洞和滑軌痕跡。顯然,這座華美的宮殿,平日便是拆卸裝載于此平臺之上,由這頭巨獸背負運輸!游獵至此,再將宮殿部件卸下,于選定之地快速拼裝而成!
組裝貨!
高見心中瞬間了然,心中他暗自評判。
這就是底蘊之別,此等“移動宮殿”,看似便捷奢華,實則暴露了方家底蘊的不足。
真正的世家巨閥,如涼州金家、滄州左家,其出行儀仗更為霸道直接——他們豢養著更為強大、靈智更高且溫順可控的異種巨獸,這類巨獸體型更為龐大,力量與耐力驚人,足以背負整座固定建造、渾然一體的宮殿直接行走!宮殿便是巨獸背上的堡壘,無需拆卸組裝,隨時可入住,其穩固、奢華、威懾力遠非眼前這“組裝貨”可比。
組裝和原裝,就是底蘊與實力的直接體現。
豢養能背負固定宮殿的活體巨獸,所需耗費堪稱天文數字,日常所食,非靈草仙芝、異獸血肉不可,棲息環境,需龐大靈脈支撐,馴服看管,更需要頂尖馭獸師與強大修士坐鎮。
方家顯然無力承擔如此巨額的、長期的、且風險極高的投入,退而求其次,選擇這種“小點的巨獸拉平臺,平臺載部件,到地再組裝”的模式,雖也顯豪奢,但本質上仍是一種成本與實力權衡下的折中選擇。
如同富戶用名貴木料和金銀裝飾一輛豪華馬車,與真正的王侯擁有專屬的、如移動行宮般的御輦,其差距一目了然。
而且,固定宮殿于活體巨獸之上,本身就是一種力量與統治的象征,巨獸行走間,地動山搖,萬靈辟易,其威勢足以震懾宵小,彰顯地位。
而方家這種“組裝行宮”,雖也華麗,卻少了幾分渾然天成的霸氣與威懾,更像是一種對頂級世家排場的刻意模仿,終究落了下乘。
此景此物,已說明一切。
方家雖有財力置辦此等移動宮殿與巨獸,卻無力長期豢養足以背負整座固定宮殿,符合他們的定位,家中老祖不過七境而已,屬于世家的末流。
心念電轉間,高見已被熱情地迎入殿內主座。夏憂蠹也被安排在他下首。殿內早已設下盛宴,玉盤珍饈,金樽美酒,香氣四溢。
絲竹之聲隱隱傳來,侍從穿梭如織,恭敬侍奉。
酒過三巡,氣氛漸酣。三公子方乾放下酒杯,目光灼灼地看向高見,拱手問道:“高先生,先前于草甸之上,先生言有妙法可助我等兄弟分明高下,不知此法……究竟為何?在下等洗耳恭聽!”他語氣誠懇,帶著期待。
七公子方駿更是迫不及待,拍案道:“是啊高先生!您就別賣關子了!快說說,到底怎么個比法?我們都等不及了!”其余方家子弟也紛紛放下杯箸,目光齊刷刷聚焦在高見身上,滿是好奇與熱切。
高見微微一笑,舉起手中晶瑩剔透的琉璃杯,對著殿外明媚的天光晃了晃杯中琥珀色的美酒,似乎還在欣賞。
這悠閑的姿態,更引得方駿抓耳撓腮。
“高先生!”方駿忍不住又喚了一聲。
高見這才慢悠悠地放下酒杯,目光掃過在座躍躍欲試的少年郎們,嘴角噙著一絲智珠在握的笑意,朗聲道:
“諸位郎君皆是弓馬嫻熟、意氣風發之輩,尋常比試射靶、競速,恐難盡顯諸君所長,亦難服眾。
“所以——”高見說著,目光掃過殿外侍從們正在處理的那些獵物——風羚、狡兔、飛隼,還有一頭獠牙猙獰的野豬。
他起身,緩步走到殿門口,對著侍從們吩咐道:“將方才諸位公子獵獲的幾只風羚、狡兔,還有那只野豬,拾掇干凈了抬上來,擺放在露臺空地上,按照我的安排,讓左右侍從來還原它們中箭前的姿態。”
侍從們雖不明所以,但見自家公子都對此人恭敬有加,立刻應諾,手腳麻利地將幾只獵物抬到露臺青玉地面上,小心翼翼地調整著它們的姿態:
一頭風羚作奮力前躍狀,脖頸微側;另一頭風羚作受驚急停、欲轉向之態;一只狡兔作蹬地躍起之勢;那頭野豬則作低頭前拱、獠牙外露的兇悍模樣。
方家子弟們面面相覷,不知高見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夏憂蠹依舊安靜地坐在席間,淡漠的目光掃過那些獵物,又落回高見身上,眼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探究。
高見走到獵物旁,仔細指揮著這些侍從該怎么擺姿勢,指了指每一處箭創的位置、角度、深淺。他看得似乎是輕描淡寫,不過一會就搞定了,好像就真的只是去擺姿勢而已,手指無所謂的虛虛在空中比劃著箭矢的軌跡,片刻后,他眼神勾起一抹了然。
“方三公子,”高見忽然轉身,目光精準地落在方乾身上,同時伸手一探,動作快如鬼魅,竟已將方乾放在身旁兵器架上的那張蛟筋鐵胎弓與一支白羽箭抄在手中!
“借弓一用!”
眾人皆是一愣,還未反應過來,卻見高見已然側身、沉腰、開弓!他動作流暢自然,毫無滯澀,瞬間便將那張需要極強臂力才能拉開的硬弓拉至滿月!其姿勢、氣度,竟與方乾在草甸上射殺那頭前躍風羚時一般無二!
咻——!
箭矢離弦,帶著刺耳的厲嘯,目標直指露臺上那頭作奮力前躍姿態的風羚!
“啊!”有方家子弟下意識驚呼,以為高見要破壞獵物。然而,下一瞬,所有人瞳孔驟縮!
只見那支白羽箭,如同長了眼睛一般,精準無比地射入了風羚脖頸處原有的那個箭創之中!分毫不差!更令人驚駭的是,箭矢穿透的軌跡、造成的創口深度、甚至箭尾白羽震顫的幅度,都與方乾先前射出的那一箭完全一致!
仿佛時間倒流,將方乾那一箭完美地重新演繹了一遍!沒有造成任何多余的破壞,只是嚴絲合縫地“填補”了原有的傷口!
露臺之上,一片死寂!方乾更是猛地站起,雙眼圓睜,死死盯著風羚脖頸上那支兀自顫動的箭矢,仿佛看到了世間最不可思議的景象!
他自己的箭術,他自己最清楚!高見這一箭,不僅僅是射中了舊創口,更是完美復刻了他當時發力、瞄準、乃至箭矢飛行的所有細節!這需要對力量、角度、時機、乃至獵物當時動態的恐怖洞察力和掌控力!
一不做,二不休!
高見動作不停!他看也不看驚愕的眾人,身形如風般在露臺上游走,精準地從其他幾位方家子弟身側掠過,順手便取走了他們的弓與箭!
“七公子,此弓借我一用!”話音未落,他已抄起方駿那張同樣不凡的寶弓和一支特制的破甲箭。身形一晃,竟模仿起方駿當時策馬狂奔、側身急射的姿態!開弓如電,箭出追風!
“噗!”箭矢精準無比地貫入那只作蹬地躍起狀的狡兔耳后,正是方駿引以為傲的“追風”!創口位置、深度、角度,分毫不差!
“六弟的連珠箭!”
“五弟的穿眼箭!”
“八弟的墜星箭!”
伴隨著一道道驚心動魄的弓弦霹靂聲響起!
每一次開弓,每一次搭箭,每一次身形的變換,都完美復刻了先前草甸上每一位出手者的標志性動作!而射出的箭矢,無一例外,全部精準無比地射入獵物原有的致命傷口之中,如同最精密的模具嵌套,沒有一絲一毫的偏差!
他時而如方乾般沉穩如山岳,開弓如滿月;時而如方駿般狂放如烈火,箭出似流星;時而模仿他人雙箭連珠的迅捷,時而展現刁鉆角度的狠辣……
不同的弓,不同的箭,不同的箭術路數,在他手中信手拈來,轉換自如,仿佛他早已浸淫此道數十年,將每一種箭術都修煉到了骨髓里!
短短十幾次呼吸之間,露臺上那幾頭姿態各異的獵物身上,原本的致命傷口處,都嚴絲合縫地插上了一支嶄新的箭矢!箭尾的白羽、黑羽、彩羽兀自在風中輕輕顫動,無聲地訴說著方才那令人心神俱震的一幕!
整個行宮露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落針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