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腦被掏空
字數:2421
夏憂蠹最后還是答應了。
說實話,那個時候……她沒辦法不答應,不敢不答應。
其實夏憂蠹也很矛盾,按理說,她不應該害怕的。
這里再怎么說也是幽明地,高見看似囂張,但前提也是幽明地的大人物們沒出手,此人做的事情匪夷所思,以六境修為連破幽明地十位真傳,已經是駭人至極了,但真要說有什么威脅……也不至于。
隨便一位長老過來,鎮壓高見也不過翻手之間的事情。
所以,如果仔細分析,她完全不需要害怕,高見拿她實際上一點辦法都沒有。
但是吧……害怕這種事,其實是沒辦法控制的。
一個小孩遇到一個絕對不可能傷害自己的陌生親戚,其實也會害怕,她對高見……就是一種沒辦法控制的,好像看見了天敵一樣的恐懼感。
如果說夏憂蠹在師父面前是一只慵懶的沒骨頭的貓兒,那么在高見面前就是炸毛哈氣的哈基米。
不過還好……再怎么說也是大人了,她還是能克制住自己的表現的。
于是,她一路跟著高見,離開了此處。
很快,她就坐在了高見原本所居住的那座小屋,當初還是她帶高見過來的。
進來這里,外面的氣息仿佛就消失了,如同被一層無形的幕布瞬間隔絕。
取而代之的,是一間陳設簡單的石室,一張矮幾,兩個凳子。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清冽的泉水氣息,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令人心神不自覺沉靜的茶香。
矮幾上,一套素雅的青瓷茶具擺放得一絲不茍。爐上,一壺泉水正發出細密而均勻的“咕嘟”聲,水汽氤氳。
夏憂蠹僵硬地坐在蒲團上,身體依舊緊繃,仿佛隨時準備應對致命的攻擊。她完全不明白,這個前一刻還在地牢修羅場中冷酷的殺了吳峰鬼王、渾身散發著令人窒息煞氣的男人,為何會突然將她帶到這樣一個地方……喝茶?
高見坐在她對面,姿態沉靜,與方才判若兩人。他身上的血污和殺氣似乎也被這間石室的氣息滌蕩過,收斂得無影無蹤。
他伸出骨節分明、此刻卻異常穩定的手,動作行云流水,開始溫杯、取茶、注水。
這巨大的反差,讓夏憂蠹心中的驚懼非但沒有減輕,反而被一種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困惑所取代。
他到底是什么人?
剛剛仿佛修羅,以嚇得她說不出話來?而現在,又是一個能將擅長茶藝,沉靜如淵的雅士?
哪一個才是真實的他?
或者說……這令人膽寒的“靜”,是否只是那毀滅風暴暫時蟄伏的表象?如同平靜海面下洶涌的暗流?
高見將一杯清澈透亮、茶香內蘊的茶湯輕輕推至夏憂蠹面前。
“請。”聲音依舊平靜。
夏憂蠹看著眼前這杯清澈的茶湯,又看看對面那張平靜無波、深不可測的臉。她小心翼翼地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捧起溫熱的茶杯。茶香沁人心脾,讓她的心情都平靜下來不少。
她先聞了一下,眨了眨眼睛。
再喝了一口,夏憂蠹眼前一亮:“乳嫩清滑,馥郁鼻端,這茶葉也是我自己備的,怎么我自己沖不出來?”
沒錯,高見在幽明地,自然是不可能拿到什么好水的。
高見則伸手,將水點下:“用水而已,幽明地備的茶葉自然是好茶,想來也是價值百金的東西,所以問題就是出在水上。”
“沖茶之水,若是來自山中潭水澄澈者,則必甘美,若是江河溪澗之水,遇澄潭大澤,味咸甘洌,而波濤湍急,瀑布飛泉,或舟楫多處,則苦濁不堪。”
“幽明地的水,出自黃泉地底,陰氣太重,必然動蕩香韻,不適合用來沖茶,所以我用的是自帶的水,這是滄州來的,那里是水鄉,山中靈峰遍地,皆有佳泉,堪供汲煮,諸山溪澗澄流都是好水,芳冽甘腴,故而有此差別。”
“不可能,我又怎么不知道幽明地的水苦?平日里用的都是外面取的山泉,但還是沒你這味道。”夏憂蠹搖頭。
說話之間,她也在看著高見的動作。
每一個步驟都精準、流暢,帶著一種韻律感,瓷茶盞在他指間流轉,熱水注入時,茶葉在水中舒展沉浮的姿態都被他控制得恰到好處。他專注的眼神落在茶湯之上,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靜,和剛剛咆哮的人完全不是一個樣子。
夏憂蠹看得有些呆愣。
真是……搞不明白。
這絕非附庸風雅或裝腔作勢。眼前這個男人展現出的茶道造詣,比她見過的許多浸淫此道數十年的老茶師都要精深、圓融。
那是一種沉淀在骨子里的雅致、對水、火、茶、器掌控到極致后的自然流露,動作間沒有絲毫多余的修飾。
聽了夏憂蠹的話,高見于是再說:“不是水的問題,那就是火了,烹茶之火,木性未盡,尚有余煙,煙氣入湯,湯必無用。故先燒令紅,去其煙焰,才能好喝。”
“若是湯火不和,輕則常品,重則氣竭昧漓。須制造精微,運度得宜,則表里昭徹,如玉之在璞,雕琢才能顯出茶香來。”
話語之間,高見又給對方滿上。
夏憂蠹的恐懼,也在這時候消的差不多了。
這人……好像也沒有那么可怕,這么優雅的人,不愧是從神都來的,就是有格調!
于是,夏憂蠹繼續喝茶,然后說道:“你……是叫高見是吧?我該怎么稱呼你?”
“就叫我高見就行了,夏姑娘,我知道你有很多想問我的事情,不如就趁現在全部問完,能說的我肯定說,算是……建立信任吧。”高見笑笑,對夏憂蠹說道。
“建立信任?高先生,想我建立信任?我不明白。”夏憂蠹有些不解,不懂高見此刻是何用意。
“我出身太學,自然是不想和幽明地交惡,但此前因為一些事情,還是攪了幽明地的局,所以才被你家老祖捉來,不過,你家老祖應該也不想真的和太學撕破臉皮,所以把我放在這里,想看看我到底是什么態度。”
“所以……你的態度就是,堵了幽明地真傳們的門,然后又來找我說是取得信任?”夏憂蠹不太理解高見的思路。
但別的不說,茶確實好喝,她又喝了一口。
高見于是又伸手,給她續杯,隨后說道:“堵門是不得已之舉,我在幽明地并無根基,也沒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技藝,不過作為武者,唯獨勇戰技擊之術可以稍微顯眼,想要引起幽明地大人物們的注意,也只得如此了。”
“這可不是什么‘現眼’的程度了……六境修為,力戰十位幽明地真傳,其中還有四位是七境的,高先生你這個可真是在幽明地炸了個大的。”夏憂蠹似乎有些繃不住優雅的言辭了,頻頻看向高見。
“唉,丟人現眼而已,我原以為一切都會很順利,卻不曾想出現了夏姑娘你,差點就讓我翻了船。”
“翻了船……高先生是覺得幽明地的真傳是條陰溝子?”夏憂蠹略有些不滿意。
然后,她又飲了一杯茶。
不過,這一次,高見卻沒有給她續上了。
高見輕聲道:“少喝些,三杯已經足夠了,茶這東西,宜常飲,不宜多飲,常飲則心肺清涼,煩郁頓釋。多飲則微傷脾腎,或泄或寒,脾土原潤,腎又水鄉,宜燥宜溫,多或非利也”
“一壺之茶,只堪再巡,初巡鮮美,再則甘醇,三巡意欲盡矣,初巡為婷婷裊裊十三余,再巡為碧玉破瓜年,三巡以來,綠葉成陰矣。”高見說著,將茶壺收起。
顯然,這個答案讓夏憂蠹很不高興。
于是,她將茶杯一推,說道:“開口婷婷裊裊十三余,閉口碧玉破瓜年,高先生也是那般登徒子不成?”
“借人喻物而已,夏姑娘不用放在心上,如果覺得冒犯,那我在這里賠罪了。”高見拱了拱手。
“既然要賠禮,又怎么能空口白話呢?就再給我倒一杯吧。”夏憂蠹轉了轉眼珠子,提議道。
該說不說的,高見茶確實好喝,茶出之際恍若白花浮光凝碗面,茶面輕濤如生玉乳,她現在也覺得滿口生香,回味無窮。
茶之一物,兼備五行,茶之一字,好似人在草木間,受山川靈氣,以火助水舒枯木,生水走脈展茶性,金火炒制,受水火煎熬,淬出其中精華,她在幽明地舊居,陰氣重了,現在有這三杯茶調和五行,只覺得通體舒泰,自然是想喝了再喝,一直不停。
“那可不行,真的不能再喝了,這茶偏陰,我以陽火煅燒也無法祛除,三杯已經足夠了,再喝傷體,多飲傷神損壽,心神善驚,臥不能安,那就不好了。”高見將茶壺收到身后,自然是不答應。
而夏憂蠹像真的是只慵懶的貓兒般,以一個極富韌性的姿態盈盈站起,伸了個長長的懶腰,閉上一只眼,睜著另一只,眸光流轉,帶著幾分俏皮與微醺的迷離:“既然如此,我去取酒來,酒為水中火,能讓元海陽生,水中火起,天地循環,造化反復,我這藏著一些柏酒,是玉衡星之精,服之令人身輕,我再飲三杯,可否壓住陰氣,再換高先生一杯茶來?”
“呃……”高見有些訝異夏憂蠹的表現。
前一刻還畏他如虎,此刻竟能壯起膽來,巧笑倩兮地討價還價起來,神態轉換之快,倒真令人措手不及。
她自顧自的離開,也沒問高見同不同意。
而高見這邊,也沒有阻攔,反而是繼續沖了一杯茶,溫著杯子。
不多時,夏憂蠹果然取來了那“柏酒”,并沒有趁機逃走,而是返了回來。
酒液澄澈,隱隱漾著一層溫潤如玉的光澤,細嗅之下,確有一股松柏特有的清冽之氣,仿佛真蘊著幾分星宿精華。
她也不拘禮,自斟自飲起來。初時還帶著幾分試探,三杯下肚,那酒意便如初春的藤蔓,悄無聲息地攀上了她的眉眼雙頰。
酒已三杯,身體燥熱起來,高見也不好推脫,將第四杯茶水遞上,她便歡喜的接過,一飲而盡。
一杯茶,一杯酒,就這么糾纏著,一直到茶到五杯,酒已一壺,高見才收起火爐。
此刻,夏憂蠹醉眼乜斜,身子愈發綿軟地倚在桌邊,口中開始含糊地哼著不成調的小曲時,高見知道,時機已至。
他輕輕放下手中一直摩挲的空杯,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響。這聲響卻仿佛帶著某種奇異的穿透力,讓微醺的夏憂蠹迷蒙的眼眸微微聚焦了一瞬。
“夏姑娘,”高見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多了一分不容置疑的鄭重,“接下來要問之事,涉及修行根本,極為私密,可謂冒犯之極。高某先行告罪,望姑娘海涵。”
他拱手為禮,姿態誠懇,然而那深邃的目光卻如探照燈般牢牢鎖定了夏憂蠹迷離的醉眼。
“但此事于我,于厘清一些疑惑,至關重要。恕我唐突——”
他微微前傾,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問道:
“敢問姑娘,你所修習的……究竟是何種功法?”
這個問法,可以說是非常的無禮了,所以高見才要鋪墊先前這么多東西。
不過,也沒想到她會把自己灌醉,但也無所謂了,只要能達到目的就行。
而夏憂蠹這邊,只見她雙頰飛起兩朵嬌艷的紅云,眼神愈發迷離,如同蒙了一層江南煙雨的水霧。
先前強裝的鎮定與來自大仙門的矜持,此刻都被酒意沖淡了不少。
她托著腮,指尖無意識地在光滑的桌面上畫著圈,時而吃吃低笑,時而歪著頭,用那雙水汪汪、帶著幾分天真好奇的醉眼瞅著高見,紅唇微啟,吐氣如蘭,帶著淡淡的柏香。舉止間流露出一種不自知的嬌憨可愛。
這反而讓高見有些措手不及了起來。
這人,咋不說話?
醉迷糊了?
別吧,阿sir,他還要根據夏憂蠹的情況來判斷幽明地的態度呢,結果真醉了?
一向覺得自己算無遺策的高見,在這種時候實測,讓他有些無奈。
不過,就在這個時候——
夏憂蠹眼珠咕嚕一轉,卻坐了起來:“怕我不說嗎?高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