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真相大白。
陳觀樓目光復雜地看著秦大人，做了一輩子的本分好人，被逼到了絕境，卻能一朝下定決心，做一個‘惡毒’的人。不惜賭上全家人的性命，只為了拉仇人下水。
試問，有幾人能做到這個地步？
而且，完全是一場豪賭。下毒之前，他并不確定能將仇人劉長榮拉下水。有可能一家人白死了，也未能解決掉仇人。
可他還是賭了！
賭性之大，決心之堅定，令人咋舌。
這就是老實人發起瘋來的可怕之處嗎？
毀天滅地之前，先毀滅自身！
“為何這樣看著老夫？”秦大人看不透陳觀樓的目光，包含了太多的意義。
“你真是出乎意料。我在天牢這么多年，你這樣的我是第一回遇到。”陳觀樓實話實說。過于稀少的品種，所以他要多看幾眼。
秦大人自嘲一笑，臉頰肌肉卻顯得格外僵硬。
他笑不出來。
他緩緩說道：“無非是掙扎求存，求個一線生機而已。以前你沒見過，是因為牢房里面的犯官，他們還沒有走到絕路，他們還有別的路可走。至于老夫，老夫能力有限，半輩子活了個稀里糊涂。生死面前，唯有一條命可拼。”
“你不擔心你家里人知道真相后會恨你嗎？”
“他們不會知道真相！就算某一天他們知道了，他們也只會感激老夫。若非老夫當機立斷，做了這個惡人，這輩子全家人都將活在姓劉的陰影下。與其茍延殘喘，性命被人捏在手里玩弄，不如向死而生！”
秦大人再次堅定了自己的想法，給自己豎起了一道高高的護衛墻。墻壁一日不破，他的道心一日不碎！他可以心安理得睡下，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反而救了所有人的性命。
這種人能干大事！
就是缺乏機會！
陳觀樓點點頭，他尊重對方的決定。那樣的決定，不是誰都能做出，也不是誰都能承擔。
他將酒壺留給對方，“你慢慢喝！不夠的話，讓獄卒給你添置。”
“之前的錢，陳獄丞不必退還。”秦大人主動提起。
陳觀樓擺擺手，“我不差你那點錢。該退的錢自會退你。好歹還剩下一點跑路費。”
走出甲字號大牢，沐浴在陽光下，他不由得連連感慨。
他跟穆醫官嘮叨起老秦這個人，“我以為他是個本分老實人，任人宰割。卻沒想到，一眨眼的功夫，他就給我來了個大的。下手之果斷狠辣，賭性之大，世所罕見！”
“莫要小看了任何人。尤其是這幫科舉出來的人，腦瓜子都聰明得很。”
“還是你老看得深刻！真是小看了天下人！”
穆醫官嘿嘿一笑，“你啊，在天牢才干了幾年。老夫在天牢可是待了一輩子，各種妖魔鬼怪都見識過。以后啊，還會遇見更離奇的人，更離奇的案子。”
陳觀樓點頭認可。
杜夫子病了。
自開年后，杜夫子身體一直不好。最近更是病到下不了床。
陳觀樓提著藥材去看望杜夫子，見其生機渙散，想來時日無多。
之前就料到杜夫子就這一兩年的事情，真到了跟前，陳觀樓心頭還是難受得不行。
他坐在床前，打入兩道氣勁，小心翼翼替對方疏理身體脈絡，讓對方舒服些。
杜夫子有了點力氣，枕著枕頭坐起來。
他特意命兒子孫子在窗戶邊安裝了一張床榻，就是為了白天躺在窗戶邊，能感受到一點陽光，會有一種還活著的感覺。
活著就好！
盡管已經看淡生死，至少死之前這段時光，能過得舒坦點。
“你最近忙不？”他問道。
陳觀樓點點頭又搖搖頭，“前陣子有點忙。最近不忙，我可以常來看你。”
“不必！我一個糟老頭子，我自個都嫌棄自個，你別常來。偶爾來一趟就行了。老夫還想著在你心頭保留一點賢者的形象。”
陳觀樓聞言，低聲笑起來，“你不是賢者，你是良師益友。我還想著等天氣熱起來，找你喝酒聊天罵皇帝。”
“是你罵皇帝，老夫可沒有罵。老夫是良民，一輩子活得謹小慎微，恪守規矩。不像你，小小年紀反骨仔，天天罵皇帝。一日不罵，你心頭就不爽！”
陳觀樓笑起來，“我是反骨仔，你也沒嫌棄。除了我這個反骨仔，也沒人找你喝酒聊天。”
杜夫子跟著一笑，“是啊！老夫說話啰嗦，人人都嫌嘮叨。也就是你，一點都不嫌棄。哎，這么說來，老夫身上也有點反骨仔的。”
“你是心里頭反骨仔，嘴上還是忠孝仁義那一套。”陳觀樓吐槽道。
“你直說老夫口是心非得了。”杜夫子一點都不介意，反而就喜歡對方說真話。做了這么多年的忘年交，為啥，不就是因為說真話。
真話不好聽，可是他就想聽真話。
他不敢罵的人，對方替他罵了。他不敢說的話，對方替他說了。
暢快！
“跟你打交道這些年，老夫活得是真暢快。錢也賺了，該享受的也享受了，不枉此生。”
“嗯，我看出來了。身后事都安排好了嗎？”
一老一年輕就跟聊天氣似的，很隨意的聊著生死大事，一點都不避諱。
陳觀樓秉持的觀點是：生生死死，都是人生必經的歷程，就跟吃飯喝水似的，沒必要將死亡看得那么重。以平常心對待就行。將生死看得太重，難道就能不死？一說死，就哭哭啼啼，至于嗎？辛苦了一輩子，臨死還要受罪，沒必要。
這些年，杜夫子在他的潛移默化之下，也學著看淡了生死。不像最開始那般一說生死就咋咋呼呼。
“都安排好了！等我死后，就由我家老大扶棺回鄉。若是有意外，不便出行，就停放在城外義莊，三年后再啟程。”
“你兒子孫子的前程，有安排好嗎？需不需要我幫忙？”
“多謝你的好意。侯府那邊已經應承，會繼續用他們。”
“行吧！總之，要是有需要，你盡管開口。天牢那地名聲環境雖然不好，但是掙錢是真的。你家兒孫若有想得開的，我可以安排他們進去。”
“辜負你的好意了，都想著讀書，一時半會怕是放不下身段。”
“這也正常。能有別的選擇，就沒必要去天牢當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