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孤高比云月
155孤高比云月
死寂在花廳中蔓延,凝重的氣氛壓在每個人的胸口。
“啪!”
一聲脆響突兀地打破沉寂。
許觀瀾手中的白玉酒盅狠狠摜在地上,瞬間四分五裂,酒液混著碎片濺濕了他昂貴的官靴袍角。
這位素來講究威儀的鹽運使面沉如水,那雙總是溫和從容的眼睛里,此刻翻騰著被徹底冒犯的躁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狼狽。
“豎子!”
他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嗓音顯得壓抑且扭曲。
劉傅注意到許觀瀾罕見的失態,心中迅速泛起濃重的畏懼,登時不敢大意,躬身道:“運臺息怒!是小人無能,連累運臺受此折辱!”
許觀瀾看著老者佝僂的脊背,心頭竄起一股怒火,卻又強行壓制下去。
婁師宗見狀硬著頭皮上前,顫聲道:“運臺,這位小薛大人如此強硬,只怕接下來……”
許觀瀾緩緩閉上眼,深吸了幾口氣。
薛淮那句“難登廟堂之高”的譏諷,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的理智。
他今夜放下架子主動向薛淮釋放善意,說到底只是為了認窩大會,為了他自己的政績,為了能給京中天子和首輔一個滿意的交代,如此他才有希望再返中樞。
戶部尚書之位是他三十年宦海沉浮的夙愿,現在僅有兩步之遙,卻被一個年方弱冠的后輩硬生生制造阻礙,這讓他如何能保持冷靜?
婁師宗和劉傅大氣都不敢出,他們十分熟悉許觀瀾的性情,深知此刻的運使大人處于發作的邊緣,誰都不敢輕易觸霉頭。
良久,許觀瀾再度睜開眼,那股猙獰的怒火仿佛消失,換做一種令人心悸的冰冷,聲音亦低沉凜冽:“看來薛淮是真不打算留有余地,既然他非要掀桌子,那就別怪本官不義。劉傅。”
劉傅垂手侍立,姿態比之前更加卑微,毫無揚州四姓之首的雍容,連忙應道:“小人在!”
許觀瀾站起身來,踱步來到窗邊,看著外面濃重的夜色,緩緩道:“你和鄭博彥、白修、葛懷城等人說清楚,本官給你們三天時間,將所有不干凈的線索處理干凈。但凡和薛淮手中證據有牽扯的人,能處理的就讓他永遠閉嘴,實在不便處理的,你們可以直接送到鹽運司衙門來,這里是薛淮無法插手的地方。”
“是,小人明白。”
劉傅心中隱隱有些不解,認窩大會還有兩天就要舉行,許觀瀾這個安排固然是當下要緊之事,可是他就不怕影響到認窩大會?
不解歸不解,劉傅終究不敢當面提出疑問。
“其二,譚明光應該已經靠向薛淮,這條老泥鰍多半幻想著老樹開花,否則薛淮不會對鹽政如此了解,亦難怪他今夜如此強硬。”
許觀瀾微微一頓,面上浮現一抹諷色:“只是一個有名無實的知府能幫到他多少?薛淮當下最大的仰仗除了沈家,便是他這幾個月收攏的一部分本地官吏。現在你們要發動一切可以用的力量,斬斷薛淮這些并不牢靠的人脈。比如那個王貴,你去告訴王世林,如果他還想保住現有的鹽引份額,就收起那些墻頭觀望的小心思,否則本官讓他把這些年吃進去的財貨全部吐出來。”
劉傅對此自然沒有異議,他近來對王家也頗為不滿,當即應道:“運使大人放心,小人保證辦妥。”
許觀瀾盯著他,語調中透出兩分殺意:“除去王貴這種人,其余一些鐵了心要追隨薛淮的官吏,諸如章時孔禮之類,你們就得抓住他們親族的把柄,不求他們公開站在薛淮的對立面,只需他們接下來保持沉默就可以。”
劉傅暗感為難,但他也知道如今到了關鍵時刻,容不得半點輕忽,垂首應道:“是!”
“其三,本官不信沈家真就那么干凈,退一萬步說,即便沈家潔身自好,也要讓他們自顧不暇!”
許觀瀾回身看向劉傅,沉聲道:“你們從一開始就弄錯了方向,薛淮無論出身、履歷還是清名都幾乎無懈可擊,你們放著沈家這個龐然大物不理會,一門心思去找薛淮的破綻,何其愚蠢?沈家家大業大,絕對不可能做到毫無破綻,既然他薛淮要徹查本地官紳,那就把沈家拖下水,看他如何秉公決斷!”
“大人英明!”
劉傅及時送上一記發自真心的馬屁,繼而道:“沈家暗中給薛淮提供不少助力,如此一來,只怕他們會自顧不暇。”
“哼。”
許觀瀾面露不快,倘若這幫本地豪族機靈一點,又何須他親自出馬?
看在劉傅一把年紀又足夠恭敬的份上,許觀瀾沒有讓他太過難堪,幽幽道:“至于這最后一條……既然薛淮非要插手鹽政,本官就給他一個機會。”
此言讓另外兩人滿心疑惑,眼下薛淮擺明要徹查兩淮鹽商,許觀瀾為何還要給他這個機會?
“先前薛淮對付的不過是一些小魚小蝦,最有分量的儀真縣胡家亦不過是上不得臺面的角色。”
許觀瀾面露陰狠之色,看向一旁道:“婁師宗,你明日一早便放出消息,就說今年的認窩大會推遲七日。至于原因嘛……揚州同知薛大人對現行鹽引制度頗有微詞,對這次的認窩大會極不贊同。雖說揚州同知無權插手鹽政,然而薛大人畢竟是薛公之子,且在朝中人脈深厚,又是當朝大司空最得意的門人,鹽運司不得不慎重考慮他的意見。故此,認窩大會只能無奈推遲。”
婁師宗瞬間領悟過來,許觀瀾這是要把薛淮徹底推到兩淮鹽商的對立面!
劉傅的反應也不慢,他心里清楚許觀瀾對自己頗為不滿,當下連忙補救道:“運使大人,依小人愚見,或可同時放風薛同知意欲全力扶持沈家,以兩淮鹽商之血肉,滋養沈家之豪富!”
許觀瀾走回主位,端起茶盞潤了潤嗓子,微微點頭道:“可。”
劉傅心中安定不少。
婁師宗心中暗嘆,上官這一套連環計何其老辣,先斷薛淮的根基和人脈,再讓他掌握的證據變成廢紙,又將沈家拖入泥潭,最后推遲認窩大會更是激發兩淮鹽商的憤怒,繼而將他們的抵觸全部轉化為對薛淮的敵視和反撲。
雖說先前薛淮的表現讓婁師宗感到驚艷,但他清楚自身的立場,不會生出莫名其妙的念頭,亦跟上說道:“請運臺放心,下官定做得滴水不漏,不會讓薛同知抓住破綻。”
許觀瀾緩緩坐下,面上并無疲憊之色,反而像是年輕了好幾歲,他看向二人沉聲道:“你們若是拖了后腿,壞了本官的大事,莫怪本官不留情面。”
二人連忙表態許諾。
“下去罷。”
許觀瀾擺擺手,婁師宗和劉傅如蒙大赦,立刻行禮告退。
沉重的廳門緩緩合上,隔絕內外的聲響。
許觀瀾看向那一桌極其豐盛卻又驟顯蒼涼的席面,輕聲自語道:“本官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離開那座戒備森嚴宛如軍寨的鹽運司衙門,江勝等人緊繃的神情才稍稍舒緩。
雖說鹽運司乃朝廷衙門,不至于出現喪心病狂的狀況,但他們跟著薛淮一路走來,深知如今揚州境內的局勢有多緊張,先前甚至想沖進那座花廳,好在最終薛淮平安無事地走了出來。
夜色中的揚州城呈現朦朧的美感,五騎不緊不慢地往北而行。
他們經過恢弘大氣的府衙大門,繼續往西側的同知官邸行去。
江勝忽地一拽韁繩,冷厲地看向前方問道:“什么人!”
“不必緊張。”
薛淮略顯疲倦的嗓音響起,他看向那輛停在角落的馬車,翻身下馬步行向前,江勝等四人連忙跟上去緊緊護在薛淮身側。
當此時,一名中年男人走下馬車。
薛淮年幼時自然見過沈秉文,七年前薛明章去世的時候也在京城見過一面,但他終究是個外來者,有些印象記得不清晰。
眼下在月色中看清中年男人儒雅的容貌,他莫名生出幾分親切的感覺,或許是因為父輩的潛移默化,亦或是和沈青鸞有關。
沈秉文面帶微笑地看著薛淮,拱手一禮道:“見過廳尊。”
“世叔。”
薛淮連忙阻止,懇切地說道:“小侄本該前往沈園拜望,奈何一回府城就被人纏上,還請世叔見諒。”
“看來今夜之行不太順利?”
沈秉文沒有繼續客套,他既然能在這里相候,自然清楚薛淮今夜去了何處見了何人。
薛淮微微點頭,繼而道:“還請世叔入內詳談。”
沈秉文欣然應允。
這一談便長達一個多時辰。
沈秉文將要離去的時候,薛淮歉然道:“世叔,等忙完這一陣子,小侄定會親至沈園拜望。”
“賢侄,你已經想好了?”
沈秉文望著薛淮的雙眼,鄭重提醒道:“雖說你我方才已經理清大概的章程,但是許觀瀾執掌兩淮鹽政多年,劉鄭等本地豪族靠山極多,這一步邁出去就不能回頭了。”
“世叔,小侄斗膽——”
薛淮眼神明亮如星,微笑道:“倘若此刻是先父站在你面前,你還會有此一問嗎?”
沈秉文微微一怔,旋即無比欣慰地說道:“好,既然你決心已定,沈家便同你共進退!”
“多謝世叔。”
薛淮將沈秉文送至官邸門外,目送那輛馬車消失在夜色中。
他抬頭望去,天上一輪明月高懸,光輝灑遍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