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落的兩片葉子一片有折痕,一片是斷開的。而且斷口新鮮,有汁液。明顯是遇到突然的外力碰撞掉落。
而只掉了兩片葉,說明碰撞的幅度也較小,快速而敏捷。
這雖然不起眼,但在毫無頭緒的情況下,已然是不尋常的線索。
“阿成。”
身后趕到的兩名侍衛落到門前。
奉月棠之命留下來的侍衛把目光從手上兩片落葉收回,又看了看緊閉的門上方兩條斷掉的藤尖,揮手道:“我與夫人的判斷一致,你們留個人下來站崗,余者隨我入內。王爺交代過,無論如何都以保證夫人的安全為上!”
半個城之外的靖陽王府,晏北在燈下陪阿籬搓湯圓。
華臨給阿籬的療方里,也有加強他活動的項目。
晚上干不了別的,正好阿籬想吃湯圓,華臨就讓他自己搓。
小孩兒口中叨叨說個不停,晏北一面翻著樞密院的折子,一面漫不經心地應著,直到高安快步走進來。
“王爺,蹲守在穆家和褚家外頭的侍衛回傳的消息。”
晏北接在手上,看了兩眼回望過去,彼此眼中皆閃過一簇隱光。
“知道了。”
他把兩張紙掖入懷里。
高安走出去。
屋里又只剩下渾然不覺氣氛有變的阿籬奶聲奶氣的兒歌聲。
“父哇,看這個,像不像阿娘耳朵上的花花。”
阿籬仰起小臉,高高地舉起一顆看不太出形狀來的小面團。
晏北抱起他來:“搓這么多的湯圓,阿籬想不想讓阿娘也嘗嘗?”
“想!”
阿籬拖長音,眼睛在燈下閃亮亮地。
宅子夾雜在大片的民居之中,并不顯眼。但占地不小,有四進之深。
東西皆有跨院,墻面斑駁,一看便是有些年頭,但墻角門窗沒有雜草,足見平日也是有人打理的。
然而這么大的宅子,前面三進,廊下皆沒有點燈。
直到進入三進,才能看到廡廊之下有、人影移動。
此時夜還不算很深,伏在墻頭,舉目望去,周圍還是有星星點點的燈火。
這一片,月棠是陌生的。宅子更是不曾來過。
但燈火那頭,是護城河。
月棠對護城河唯一的印象,是端王妃在世時,有一年上元節帶她在河邊放孔明燈。
那是為了紀念她的二哥。
今夜沒有孔明燈,只有把伏在墻頭的手指凍得刺骨的寒氣。
她蜷了蜷十指,繼續往前。
魏章這時候從后方摸過來:“主子,發現了杜鈺的蹤跡,他在這宅子西側墻下率人埋伏!”
“知道了。”她望著前方亮著燈的四進間屋子,啞聲道:“掩護我。”
魏章閃入黑夜里,很快,遠處傳來了響亮的風聲,廊下黑影悉數被引去注意力。月棠沿著屋檐,掠入后院。
后院里燈火通明,四處亮堂。
只有靠西北角的一間屋子一派漆黑。
月棠照著角落摸過去,剛要躍窗,屋里騰地一聲火光驟起,墻上火把燃成了一圈!
“是機括!”魏章落到她身側,隨后掰下門口處一塊鐵板,所有火把瞬間被托架上翻過來的鐵架蓋上,而后,側墻上露出一道門,卻是條無窗的漆黑的甬道。
“屬下在此斷后,魏兄隨夫人入內!”
從中路過來的侍衛已然趕到,他的身旁還另帶著一名同伴。
月棠不假思索,邁入甬道之中。
甬道更像是個沒有窗戶也封了屋頂的廡廊。
盡頭有光亮。
而在她的正前方,甬道的盡頭,卻又有一扇尺來見方的風窗。
這風窗只開一拳,一束微光,便從這一拳大小的縫隙下方透了上來。
而隨著微光傳上來的,還有讓人熟悉的杜明煥的聲音:“事情就是這樣,明明當年我們已經抹去了一切痕跡,卻也不知道王爺是怎么知道的,當下該如何解困,還請閣下指點迷津……”
月棠屏氣凝神,扶上窗棱,目光逐漸下移。
亮著蠟燭的密室之中,杜明煥說完后,清了清干涸的嗓子,然后看向桌椅俱全的屋中,又看向對面一張八開的大屏風。
半透明的絲繡畫面后,也露出一半來的黃花梨燈臺,還有幾道隱隱綽綽的身影。
風窗不曾緊閉,屋里四角的燭光也沒上燈罩,但不知哪里仍然有風擠進來,燈苗舞動了一下,屏風后坐著的人投在墻上的影子,也因此被扯動了。
但屋里的空氣卻像冰一樣凝滯不動。
直到杜明煥屏息到額頭快要冒汗,屏風后面才傳來杯盞響動,一道年輕的男聲傳了出來:“你早就在何家血案中發現了不對,然而卻到現在才來告訴我。”
杜明換惶恐地看著地下:“在下,在下當時也沒有拿到確切的證據,只是懷疑背后有人。直到,直到張少德被刺,犬子才發現了不對勁。
“但真兇十分狡猾,后續事件一件接一件……”
屏風后光影再次閃動,接而響起衣袂窸窣之聲,輕而緩的腳步聲從屏風后邁出,一雙縫制講究的云履之上,是銀絲滾邊的月白色錦袍。
斯人立于燭光之下,臉上面具的輪廊反射著燈火的光芒,但壓根看不到五官和面容。
魏章在暗中看了月棠一眼,只見她眉頭緊鎖,于是重新把目光投向下方密室。
面具幾乎把這人的臉龐全部擋住,從外形也看不出來任何特征。
聲音就更不用說了,密室里有回音,而且常年居住在京外的他們沒見過的人多了去了,即便是曾經見過那么一兩面,不可能也記得住聲音。
如此情況之下,只能悉心傾聽他們的對話。
“那你們現在,找到她痕跡了嗎?”
“……沒有!”杜明煥含糊的回應。
這人輕笑了一聲:“那這段時間你們在干什么?”
杜明煥臉上臊得慌,臉垂得更低,卻也不敢答言。
這人緩慢地踱步,左手抬起,剝去糊在臺上的燭淚,又以食指在桌面隨意地畫寫:“三年了!何家要是不死人,你我都還蒙在鼓里。
“我可是給了你銀子,又許了你皇城司使的官職,結果,三年持璽之期眼看就要到了,在這節骨眼兒上你告訴我,還有真兇。且這個人不但不是魏章,還另有他人!”
冷氣從月棠指尖沁入骨髓。
她指甲扣進了縫隙里。
“我再問你一句,當年真的只逃走了魏章一個?”方才還輕言緩笑的人,突然已開始冷冽的質問。
杜明煥不由自控顫抖,胡子下的雙唇張了幾次才發出聲音:“是,是!不可能還有其他人……”
杜鈺做出的猜測,杜明煥還是不太信,便是信,此時也不可能承認。
月棠側轉身子,背抵在墻上。
緊鎖的雙眉之下,是急速掀起波涌的雙眸。
她攥緊拳頭,直到指甲又劃破掌心皮肉,才又轉身,盯住了這張面具。
“那你最好說實話。”他雖然身形不如杜明煥壯實,但挺得筆直的腰桿,卻似比杜明煥還要多出三分威懾。
“我聽說沈家也去過大理寺了,如今連靖陽王也放棄了你,你既然想要我來替你解決危機,就不要想著欺騙我。”
月棠氣息愈發下沉了。
魏章已然感覺到她的異樣,但他沒有出聲。
他聽霍紜說過,早前讓柳氏在牢獄里放出風聲之時,月棠就在提防會否引起背后之人的注意。
不過此前她懷疑的對象是晏北。
從當下這番話看來,何家出事之后,這人的確關注到了背后的不尋常,只不過當時選擇了按兵不動。
何家出事,或許他們還不能肯定背后主兇就是他們“親眼所見已然死去”的月棠,但起碼已經往這個方向產生了懷疑,至少應該懷疑到了他魏章。
畢竟當年他們抱的是全數殺盡的決心,而何建忠沒在現場找到自己的尸體,對他們來說自己縱然不構成威脅,總歸也是心底的一根刺。
所以他們第一時間會懷疑的,一定是他魏章。
可朝上之事,杜家之事,此人都一清二楚,連何家的案子也能輕而易舉地接觸到,足夠說明他勢力之大,地位之高。
三年前端王死,先帝崩,朝中最大的勢力就是沈太后。
但沈太后最終被晏北壓制住,隨后接連上位的是扶二皇子上位的穆家,和乘風而起的本就執掌大權的褚家。
如果行使謀殺的另有他人,那必然已經在當時的亂局之中冒頭。
即便當時沒趕上,過后三年,他們也沒有理由再蟄伏。
否則花那么大心思布這個局,滅了端王府,豈不是全給他人做嫁衣裳了?
沒有人會甘心如此。
所以,當初的主謀,絕對是已然從那場變故之中得利之人。
如今既已排除沈家的嫌疑,那剩下的就只有穆家和褚家。
穆家是皇后的娘家,穆皇后薨時月棠回來過。不可避免地與月棠碰過一面。
褚家是褚妃的娘家,褚妃嫁過門后,月棠不是必須與褚家人見面。但月棠幼時便與褚妃交好,六歲前的月棠,褚家人也是見過的。
憑借一瞥的印象,和幼時的輪廓,在當年那個夜里,回城的隊伍之中,鎖定月棠身份,屬于輕而易舉。
那底下這人究竟是二者中的誰?
魏章不知道。
可是眼前月棠寒月般的臉龐,以及她扶在窗棱上的發青了的指節,已然透露出月棠應該已經看出端倪。
屋里氣氛凝重。
杜明煥垂頭看著地下,片刻后他緩緩抬起頭,左手輕扶著刀鞘,直視著這個人:“暗殺的命令是閣下下的,在下也只是奉命行事。
“杜某人沒有別的請求,不過是想活命。
“當年你出錢,我辦事,原本銀貨兩訖。
“但誰知事隔三年,又出了這檔子事。
“這是誰也不想的。
“恕在下直言,此事再深挖下去,自然我杜某人免不了一死,那真兇卻還藏在暗處,閣下致我杜家于不顧,到最后是否又真能落個片葉不沾身?
“你能保證,如今她沒有查到你的頭上?”
空氣瞬間凝滯。
那人定站在杜明煥面前,隨后冷笑:“好膽色!敢威脅我了。”
杜明煥握著刀鞘的手不覺收緊。“在下豈敢妄語威脅?只是事到如今,走投無路,不過期望能夠共同度過危機罷了。”
這話雖說的強硬,他不斷挪動的腳步,和凌亂的目光,卻顯露出了心中的不安。
就在這劍拔弩張之時,這人又輕笑了一聲,然后帶著慵懶的語調開口了:“我又沒說不幫。你急什么?”
他緩慢地踱著步,走到桌案前停下來:“三法司還在查何家的案子,我會設法拖延進展。
“但是,你們也要盡快查清楚真兇下落。”
他目光直直投向杜明煥:“我不管是不是真的只有魏章一個人逃走,半個月之內,你們都給我把事情弄清楚,把人給我找到!
“我知道,你們手上有線索。
“就像我知道,今夜你們也是有備而來一樣。”
說到這里,他突然從袖中滑出一把匕首,然后嗖的一下往前擲向墻壁!
那刀子直入壁縫,外頭緊接著傳來撲通一聲,似有人從高處跌落下來了!
杜明煥立時后退了兩步,先前繃緊的一張臉,此時已然呆住!
如此斯文的一個人,出手竟然如此利落!
更關鍵的是他還發現了埋伏!
窗戶外頭的月棠,此時定定看向那人的左手。
“主子,”魏章終于忍不住湊到她的身邊,以氣聲在他身邊喚她:“他是個左撇子!”
剛才的匕首,那人也是用左手投出來的。
“沒錯。”
月棠道。
然后她緊抿雙唇轉過身來,透過側墻的風窗遙望天上的星子。
片刻后她拔下頭上一枝珠釵,在指尖摩挲片刻,放在了窗棱上。
“走吧。”
密室里的倆人也已經散了。
杜明煥留在原地,而戴面具的人左手按下墻下機關,已從露出的暗門走了出去。
魏章收回目光:“不追蹤他么?”
“不必了。”月棠再度扭頭,目光滑過那枝珠釵,然后又深深看向底下空蕩蕩的密室,“他們人多。不必冒險。
“除了復仇,我還要真相。
“先出去再說!”
說完她轉身奔上了甬道。
昨晚碼字的時候突然來客,凌晨才散,匆匆放了更新,剛剛小修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