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黎坐在案后,服侍的仆人站了一圈,而隨他進來的二人,此時正站在案臺旁側。
這時候說話聲已經小了,而且對話斷斷續續。
下方是大批的護衛,對面屋檐下還有杜家的人,月棠已經不可能再靠前。
此時即便是中書省來人,又或者當真有罪證出現,她也無可奈何,只有杜家派來的人手能夠做到了。
沈家連年出意外的事,月棠倒是第一次聽說。
但魏章說已經連續了有四五年,她昨夜往回想,還是只想起來,沈太后被冊立為皇后那一年的秋天,她的娘家祖父的確駕馬時摔斷腿了。
老頭本來已經年過花甲,在床上躺了兩三個月,一場風寒沒熬過來,就死了。
遠在京郊的月棠之所以知道,是因為老頭子死了,先帝還特地允許繼后歸寧吊唁。
這個舉措,在當時就成為了沈皇后得寵的又一大鐵證。
沈家后來權勢高漲,如果連年出意外屬于有人暗中使壞,憑沈家的實力不太可能查不出來。
如果真是意外,那又怎么會這么巧,每一次都發生在同一時節?
太陽初升,遠處的梵音落入月棠耳里。
沉思之時,兩個年老的僧人捧著個托盤走進來,托盤上罩著紅布,底下隆起來幾個長筒,隱隱是卷冊一類的物事。
旁邊隨從把紅布揭開,果然露出了三卷冊子,卻不像是什么機密文書。
從月棠的角度可以看到對面房梁上一線端倪,他們果然也蟄伏未動。
“大公子,中書省胡大人來了。”
護衛的聲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月棠。
這時對面梁上的影子果然也閃爍了兩下。
門外走進來一個穿緋色長袍的中年官吏。一進來之后抱拳喊了聲“沈大人”,接而掏出懷中一物塞給沈黎。
二人竊竊私語,讓人完全聽不到交談的內容。
對面梁上已經露出幾只青筋暴突的手掌,他們已撐在梁上,躍躍欲試。
杜家暗格里藏著那批指向沈家黨羽的罪證,究竟對沈家持何態度,眼下月棠只要拱一把火,讓杜鈺安排的這些人暴露在沈黎面前,接下來就足可判定!
難的是怎么憑她一個人把火拱起來,還不會燒到自己身上?
看到那梁上幾只手,她想到了荷包里的藥丸。
就在琢磨能不能的當口,這時窗外傳來一聲極細微的哨聲,兩長一短,聲似雀鳥——
魏章?
月棠當下挺了挺身子,透過窗外朝聲音來處望去。
魏章正作著下人裝扮,立于墻外樹下朝著她這邊張望。
行事計劃是她和魏章同時推估過的,過往這些年,魏章跟著她也探過不少地方,此時這樣的情境之下,自己藏身在何處,魏章大致是知道的。
正愁著尋不到契機的月棠心下大悅,雖不知魏章為何突然出現,但既然來了,那就沒有理由不搞事了!
她抬手比出信號。接而藏住身形,往對面梁上指了指,然后比了個炸開的手勢。
魏章往對面看了一眼,再一點頭,然后就飛快離開了樹下。
月棠在梁上暗數到三,屋外圍守住的沈家護衛秩序就已經亂了!
很快有兩人快步入屋,一面看向杜家人藏身之處,一面走到了沈黎面前:“大公子,方才接到密報……”
護衛快速地稟報了幾句,沈黎立刻就站了起來,帶著難以掩飾的震驚之色,飛速轉身朝著月棠對面的梁上望去!
月棠瞅準時機,將摸在手上的藥丸彈向了正在飛速往回縮的手掌!
便聽啪的一聲,對面聲音響處,也就是下方沈家的兩個護衛目光著落之處!
他們大喊起來:“在那兒!快護送公子出去!”
頃刻之間,屋里一片混亂。
家丁們還好,丫鬟們何曾見過這等陣仗?強迫自己冷靜,卻也還是如同無頭蒼蠅。
沈黎咬牙切齒,怒瞪著對面梁上已經暴露了的蒙面人,一面由眾人簇擁著往外退走!
對面梁下的人自然是萬萬沒想到,當下除了沈家的人之外,竟然會有第三方發現他們。
等他們反應過來時,半個身影已落入了屋中眾人眼里,而屋外團團圍守的沈家護衛也已經沖進來了,并接二連三拔刀躍了上來!
魏章混在人群之中呼喊:“是廣陵侯府的人!小的方才看到侯府的人就在附近轉悠!”
其實到目前為止,對面那批人到底是不是杜鈺安排過來的?月棠也不敢肯定。
但不管是不是,這個亂子一出來,在沈家人眼里不是也得是了!
聽到這番話的沈黎神色更加震驚,他下意識的環視了一圈,然后怒問:“杜家人怎么會在這兒?!”
先前緊跟著他的兩個隨從慌道:“莫不是皇上派來的吧?”
杜家掌著皇城司,倘若是皇帝派的也合情理。
沈黎咬著牙齒,陰鷙地瞪向梁上:“全部拿下!一個都不要放走!
“留活口!
“帶過來我親自審!”
擲地有聲撂下這道命令之后,他扭轉身退了出去。
都已經提到有可能是皇帝派來的人,沈大公子還如此不加思索要拿下來親自審問,宮中沈太后與皇帝之間的沖突可見一斑了!
而沈黎竟然也把這話聽了進去,當機立斷開始下手,卻也不像是與杜家有何瓜葛的樣子。
月棠看了一眼底下的混亂,瞅了個時機飛速躍下,混入人群,然后抓起那幾卷冊子塞入袖中,而后又趁亂出來。
交戰中的幾個沈家護衛發現了她,待要追來,被魏章在暗中推搡著來不及全數退走的家丁們一把,阻擋了追擊。
月棠躍出屋子,又穿過碑林,直到身后連一個尾巴都沒有了,她才躍上樹梢,看著來路那邊的禪院遠遠傳來搏殺之聲,雙方人馬正戰的激烈。
四面的香客膽大的已經圍過去了,畢竟沈家大公子遇到麻煩,多少人搶著上前賣命?
而膽小的躲開遠遠的,卻也留在外圍觀看。
廣陵侯府的人藏在沈公子的房中伺機待動的消息,很快就會經由這些人傳開。
月棠脫去罩衣,恢復香客裝扮,跳下樹來,而后掏出了那幾卷冊子。
里面是沈家近些年在寺中捐獻的香火賬目。
三卷冊子,一卷是香燭香油,一卷是現銀,還有一卷是捐資助建的房屋和法事等,記錄得十分詳細。
內容倒是沒什么特別,但翻到每卷末尾的日期之上,她卻是眉心跳動,臉色倏然也變了!
“主子!”魏章來了,“沈家二十四名護衛,全部出動圍攻那五個人,如今已經趴下兩個,被綁了起來。沈黎已經在就地審問。剩下幾個也馬上要全滅了!
“看來我們的推測是對的,杜家的背后的人至少不會是沈家!那些罪證,是杜家用于針對沈家的。”
月棠合上簿子:“你怎么會來?”
“靖陽王去徐家了!”
魏章勻下氣息,說起了來龍去脈。
月棠抬頭看了一眼天空,太陽才爬到半路,眼下不過辰時,晏北就找到徐家去了?
他身為輔政大臣,這么閑的嗎?
不過也好,有他纏住了徐鶴,魏章才能脫身出來。
無暇思索許多,她把手上的冊子塞給魏章:“你看看。”
魏章逐頁翻開,隨后道:“果然每一筆香火錢都與他們府上的意外相關。
“第一年是他們老太爺摔傷,第二年是二房嫡子游船落水,第三年是老太太染上疫病——
“他們老太太應該足不出戶,身邊還有如云的仆從,怎么會染上疫病?這當然不對勁。
“第四年也就是去年,他們宗祠失火。
“今年——今年還沒來。
“但總之每件事都不是頂要緊的事,如果有心為之,都不難辦到。這很像是有人蓄謀!”
說到這里他又沉吟:“沈家勢力快速壯大,背地里自然少不了人針對。但吃了暗虧沈家卻不發作,總顯得不太對勁。”
月棠同樣凝重臉:“你再看看他們這個捐香火的日子。”
魏章順眼看向日期處,隨后屏息:“九月廿三?”
話說出口他已吃了一驚。
“沒錯,”月棠這才道,“正是哥哥死的那日,九月廿三。”
月棠大哥月溶從發病到死去僅有兩個來月,而從突然重病到死去前后卻僅僅三日,連彼時身在洛陽的華家人都沒法趕到施救。
太醫的診斷是胸痹。也就是天生心臟有缺陷。
后來月棠見到了華臨,跟他說起月溶的癥狀,華臨的判斷倒也無異。
這幾年月棠把失去父兄以及阿籬的日子記得清清楚楚,每到這一日不管在哪里,都要祭祀燒紙,魏章當然一眼能發現問題。
從沈家出事的時間來看,月溶死后的當年十月,沈家老太爺墮馬,隨后他們開始在寺里上香祈福。這一年捐香火的時間是臘月。
而此后每一樁意外發生的時間都不盡相同,只是處在這個九月廿三前后,但沈家捐獻香火祈求平安的時間,卻每年都定在了這個日子。
“怎會有這般巧合之事?”
魏章已然看出來月棠的心思了。而他的聲音也帶著些微的飄浮。“沈家和王府從無私交,斷不可能是出于懷念我們世子才選擇這個日期捐香火。
“況且穆皇后與咱們王爺王妃也屬情深厚誼,沈太后想以四皇子取代二皇子上位,自然也不會視端王府為自己人。
“雖然不成仇,絕對也稱不上親近。
“——郡主!世子的死,難不成有沈家人染指?”
如果一切安定,自然不會有人去懷疑太醫的判斷也會有錯。
可事實上月棠當年的意外是預謀,端王的死連晏北也心存疑惑,更有先帝身上的諸多奇怪之處,那么沈家如此蹊蹺的現象背后竟然又扯上了月溶的祭日,怎能讓人不往陰謀的方向猜去?
魏章面如寒冰:“杜明煥暗格里藏著的珠鏈分明是女子之物,難不成,那鏈子就是沈太后的?
“是沈家為了謀奪皇權,早早設下了大網?”
本著印證沈家與杜家的關系而來,沒想到反而扯出了沈家身上的嫌疑!
如果沈家蓄謀殺害了月溶,那月棠所受的圍殺,豈非也得是沈家指使的才合理?
月棠凝眉:“你說的未必不可能。
“但若沈家指使了杜家,杜家暗地里搜集罪證還可說是為求自保,杜鈺又為何敢于暗地里跑來竊聽?
“當初能夠想出一石二鳥之計同時殺了張少德與何暉的他,就沒想過一旦露了馬腳,沈家會立刻舉刀滅了他們嗎?”
魏章頓住。隨后道:“郡主思慮周全,是屬下想岔了。”
“不,你沒有想岔。”她停在樹下,透過樹梢望著遠處沈家搏殺的方向,“那天夜里的陰謀設及到宮闈,朝堂,王府。不單單是我月棠一人之災。
“沈家對拿住的杜家人選擇了當場刑審,并沒有關起門來私下了斷,這只能說明他們之間沒有直接勾結。
“并不能說明已然得勢的沈家就在整個陰謀當中是無辜的。”
她頓了頓,“所有人都不能篤定是無辜的。
“涉及到那么大范圍的陰謀,如果真屬一人所為,那此人勢力之雄厚已無人能敵。
“或許根本都輪不到二皇子登基。”
魏章凝語片刻,緩緩點頭:“屬下明白了。您的意思是,我們的仇人或許不止一個。”
月棠點點頭。
她仍望向遠處的禪院:“我們仍要摸著石頭過河,一步步確定真相。
“不過今日這趟仍然來的夠本,沈家拿住了這幾個人,一定會向杜家興師問罪。
“杜家可扛不住沈家,接下來會有戲可看了!
“你猜杜家到扛不住的時候,接下來就會如何?”
魏章眸光閃亮:“自然會去找他的靠山!”
“沒錯了!”月棠揚唇,“我們就是要把杜家逼到絕路。他們狗急跳墻的時候,也就是露出端倪之時。
“現在你再潛過去瞧瞧,看看那邊什么結果了?
“我去前面與琴娘會和。
“你探聽完后便去醉仙居買兩壇桃花釀,送到王府來。我在王府門外等你。”
“桃花釀?”
“對,”月棠看他一眼,“我記得我們的靖陽王從前不止一次夸過醉仙居的酒不錯,你挑最好的買上兩壇,我帶進去。
“滿朝之上,我可再也找不到像他靖陽王這么趁手的一個‘打手’了,可不能浪費了他。
魏章聽到這里,遂也笑了:“主子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