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這門親戚,晏北在北地時只是聽說而已。
靖陽王太妃與杜明煥的母親是表姐妹,過去多年因為相隔兩地并無多少往來。晏北與他們更是無從交往起。
三年多前他突然接到先帝旨意,讓他們靖陽王府搬回京城輔佐少君。
那時先帝龍體還算平穩,安貴妃所生的大皇子,先皇后嫡出的二皇子,包括另外兩位妃嬪所生的年幼小皇子,都從未曾收到過任何有關于立儲的圣旨或口諭。
可在這時遠在北地的靖陽王府卻收到了皇帝召回京師輔政的圣旨,晏北疑心有詐,于是托辭太妃正值病中,需要再養些時日,將回城的日期延后了幾個月。
當傳旨官前腳走后,后腳他就隱姓埋名潛入京畿,暗中打探朝堂與宮中情況。
也就是在那一遭里,出了兩樁意外。
其中一樁就是他路遇廣陵侯府的管家在驛館里仗勢欺人,霸凌落榜士子,這便得以讓他提前見識到了他這位從未謀面的“表兄”的品行。
正式入京之后,母妃擔心他一個人在京中孤掌難鳴,讓他權衡一下利弊,若是杜家找上門來,不妨適度維系一下與杜家的關系。
晏北少時讓母親操過不少心,如今已為人父,縱使心下不贊同,卻也不必忤逆。
便交代了高安,暫與杜家保持禮節上的往來,暗中則專門令人仔細監管著杜家的言行,若是他們老實,便且如此。
若不老實,那只待過個幾年,抓些理由再與杜家切割干凈,也好讓母妃心里舒坦些。
入京后這三年,杜家發生的大小事晏北都知道。
如今京城人都說他靖陽王就是杜家的靠山,杜家也是仗著有他在后頭撐腰才敢橫行霸道。
甚至背地里還傳說杜家當上皇城司使,也是他在背后使力。
言官隔三差五有折子遞上去彈劾,連帶著把靖陽王府也拉扯了進去。
這些晏北都能無視。
唯獨這兩日的事情杜家反應如此奇怪,讓人無法忽視。
王府馬車借著夜幕低調出行之時,飛云寺這邊已經張羅開來。
但侯府給何家辦的所謂的這場法事,明顯是才決定的。
張家人到達佛殿時,僧人們還在布置香案蒲團。
張少德心照不宣,打發張夫人攜家人去隔壁禪房幫忙準備香燭等物,而自己則領著隨行的護衛在大殿呆了下來。
此時才剛入夜,寺中游客漸散,夕陽斜照,舉目望去一片安寧祥和。管家也來回稟:“方才小的借著向方丈詢問法事章程之便,讓護衛私下在寺中各處院落游走了一圈,沒有發現埋伏。
“當中三個住著香客的禪院,兩間是城中的官眷,另一間也是兩個女客,主仆兩人,是城中的商戶。”
張少德點點頭,然后回到坐榻上端起了茶盞。
想了想,他又把這茶擱了下來。
接連幾日的秋風過后,窗外天色變得明朗,即使入夜,天空也顯出了幾團浮云的影子。
張少德想起就在幾日前,杜家還為著老夫人的壽宴邀請他們夫妻過府,交代了一些差事。那時席中融洽,也可謂坦誠以待。
不知怎地短短兩三日,竟然就連杜家一杯茶他也不能放心喝了!
“哐!”
窗前來了一陣風,突然把窗門拍上,打斷了他的思緒。
正要起身時,又來一陣風,把桌上油燈也給吹滅了。
陰云爬上張少德心頭,他揚聲喊道:“點燈!”
可黑夜里卻一絲聲息也無。
他瞬間汗毛倒豎,騰地起身,然后掏出火折子重新點了燈。
一照大殿,先前正在殿中忙碌的僧人竟然已經一個也不見了!
“來人!”
他倉惶喊道。
還未有人回應,這時身后庭院里卻又傳來撲簌簌利物破空之聲!
他倏地轉身,只見隱隱幽光之下,卻有數十道黑影從四面墻頭躍下,以包抄之勢朝著他這佛殿沖來!
他心下大震,猛地后退幾步,抓起了大刀!
“老爺!”
隨身的四個護衛立刻自隔壁屋躥出來,看到眼前情狀也愣住了!
“快守住四面門窗!一個人也不要讓他們進來!誰敢有失,我讓他合家下地獄!”
他緊握著刀子厲聲大喝,怒睜的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窗外來人!……
屋頂上的霍紜皺緊雙眉。
“黑衣人人數如此之多,看來杜家確實已存了滅口的心思。但張家人總共才那幾個,要殺他們用得著出動如此之多的人嗎?”
沉默中的月棠淡淡一瞥眼:“當然不用。何暉只是用來借刀殺人滅張家的。
“他已經死定了。
“從他持刀闖入佛殿開始,暗殺朝官的帽子就已經釘死在他頭上了。
“只要張少德一死,何暉就得去見閻王。
“杜家之所以讓何暉帶來這么多人,想必是要等我露面后,再讓這些人上前捉拿我。
“憑我在何家留下的那些線索,要是杜明煥知道后還猜不到背后另有真兇,那他也白活了。”
說到這里她看了看四面暗處:“這個時候,我猜杜鈺恐怕已經藏在這寺中,就等著我落網。
“畢竟對他們來說,何暉和張少德都是要死的。但更重要的,卻還是要拿住我這個平空冒出來的‘幕后真兇’才能真正放心。”
霍紜恍然,隨后咬牙:“真是活該讓何家人和張家人死在他們追隨的杜家父子手上!這幾家人,沒有一個良心干凈的!”
月棠把面巾戴回臉上:“去佛殿!杜家留給我們的時間可不多。”
霍紜忙攔住她:“屬下設法撕個口子,掩護郡主避開何暉那些人接近佛殿,這不是難事。
“只是張少德反應也如此之快,現下四面都已讓他自己的人圍住,很明顯他也是有所準備。
“就算咱們能沖破何暉那些人,又該如何越過這層層壁壘去到佛殿之中?”
月棠望向佛殿后方的禪房:“我聽說張少德的次女也來了。”
霍紜微頓:“是來了。”
“去把她捉了!”
來人至少有五十個!
可張少德自己帶出來的人卻只有二十個。
二十個已經是不少的數目了。
可眼下又如何能與五十個殺手相抵擋?
張少德縱然提前有準備,也萬萬不曾防備到杜家如此不留余地!
“老爺,他們很快就要破門了!”
黑暗中,雙方已經交上手。
四面門窗之下的護衛聲音都帶上了幾分顫抖。
“破門也頂住!一直頂到有人發現不對勁為止!”他咬牙嘶喊,“我是堂堂的四品將軍!我是朝堂命官!熬到人來,熬到天明!我倒要看看究竟誰敢如此明目張膽刺殺于我!”
就算是杜家,也絕不敢不顧忌!
受了這番話的鼓舞,護衛們奮力奔回了四面門窗之下。
張少德抹了把額頭上的汗,也跌坐回了蒲團之上。
而此時,一把劍剛剛好從后方抵上了他的后心……
“張少德,張將軍!”
這慵懶中透著幾分清傲的女聲,頓時令張少德僵住了身軀!
隨時他猛地往前一撲,借勢快速轉身!
飄搖的油燈下,他一眼看見面前正站著個青衣女子,油燈照亮她如畫的一張臉——這分明是個身形柔弱的年輕婦人,但是她手里的一柄長劍,卻是一點都不柔弱!
“你是誰?!”
最初張少德以為來的是侯府的殺手,但此時他發現,他竟從沒在侯府見過這樣一張臉!
可這樣一來他就更加想不明白了,倘若她不是杜家的人,那她又是如何穿過杜家殺手和張家護衛這兩層壁壘闖進來的?!
“我還沒出京的時候,曾伴隨先帝去西山圍場秋狝。
“你當時是皇城司里頭被派過來負責給我們拾獵的小吏。
“那年我才剛學會拉弓,在校場扎中了一只他們提前為我準備好了的兔子。
“先帝大贊我天賦異稟,當場賞了我一把靈泉劍。
“就連為我撿回兔子的你,也被大賞了一筆。
“現在,你猜,我是誰?”
月棠把劍前移,停在了他的胸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