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流犯們都縮在窯洞里,好些人翻來覆去睡不著。
外頭雨聲出奇大,稀里嘩啦一天下來,解差方才出去看了眼,回來時滿臉沉重。
土路已經積水。
再這么下去,恐怕更加不好走。
辛念盤腿坐在軟墊上假寐,見無人注意便掏出個保溫杯喝了幾口水。
至后半夜時,土洞里勻稱的呼吸聲此起彼伏,大家都已陷入沉睡。
夜色里,輕微的窸窣聲響,隔壁土窯洞門口出現兩名年輕解差,鬼鬼祟祟淌著水,淅淅嘩嘩朝外走。
倆人深一腳淺一腳的,雨水全都灌進鞋里,泥濘的道路讓人走的十分不適。
也不知走多久,倆人回望一眼,被遠遠甩在身后的一排土窯洞,這才長長舒了口氣。
一人壓低聲道,“趕緊回京,定要去京兆府將此事上報。”
另一人表情凝重點點頭,“不知我們離開后,會不會惹那女煞星注意。”
“應該不至于吧。我們這么多解差,平時咱倆也基本沒啥存在感,她怎可能都記得住。”
“也是。”二人邊說邊走,突然一頭撞在堵墻上,不由雙雙愣了愣。
黑燈瞎火烏漆嘛黑,他們起初看不太清,伸手摸了摸,面前好像啥東西都沒有。
可當倆人再走過去時,又“咚”一下撞在墻上。
“怎么回事?”先前開口那人,心里莫名生出一絲驚惶,悶頭往前又走兩步。
“咚。”
這回,額頭碰上墻,撞擊聲更大。
“這哪來的墻?”另一人聲音發顫地問,抬手胡亂摸了摸,手指好似真觸到什么東西。
仿佛有一面無形的墻壁,就擋在二人面前,叫人舉步維艱。
倆人開始慌了,下意識往后退幾步,泥水灌的鞋底沉甸甸,退一步都拔出一腳泥。
另一人拔泥掉鞋,腿軟之下一屁股坐進泥水里。
“蠢死了。”同伴出聲罵,伸手將他從泥水中拽起。
倆人剛要轉身,就聽一道幽幽如蘭細細弱弱的聲音,從頭頂樹杈間傳來。
“兩位小哥這是要去哪呀?”
“啊”突如其來的聲音,把兩人都嚇的屁滾尿流,驚得跳起抱成一團。
“什,什么人?”矮個差役幾乎喊出一道破音。
驚悚,嚇人!走夜路遇到空氣墻不說,還突然聽見一道幽幽女音,在你耳邊慢悠悠響起。
這不是鬼是什么?
“鬼啊”倆人拔腿就想跑,可一轉身就重重撞在身后空氣墻上。
一屁股蹲雙雙跌進泥水。
辛念立在樹梢上,呵呵涼笑,“這世上,有我這么好看的鬼么?”
倆解差轉過頭來,仰頭一望,一口氣險些背過去。
一身白色囚衣囚褲的女子,撐著一把暗沉沉的油紙傘,亂蓬蓬的頭發披散下來,遮了半張慘白小臉。
她足尖微微踮在樹梢上,仿佛一片輕盈的樹葉,悄無聲息,也不知立那多久了。
這不是鬼是什么?
人能站在那么細的枝頭?還無聲無息的……
倆解差此時心里哭爹叫娘了,事實上嘴里也在不清不楚喊話求饒。
他們錯了,錯了錯了大錯特錯!
就不應該自告奮勇,幫梁頭回京遞消息。
嗚嗚嗚!
早知道辛家六丫頭,其實是個女鬼,打死他們也不干這么蠢的事。
辛念見他們嚇得夠嗆,彎了彎唇,臉上帶出一點點惺忪笑意。
“你去,把你們梁頭找來。”
矮個解差指指自己鼻子,顫縮縮叫道,“現,現在?”
辛念緩緩挑眉,表情似笑非笑,“不然?”
“呃呃,是,是。”那解差連滾帶爬就往后跑,沒跑一步就有幾分心驚。
原本攔在他們身后的無形透明墻,不知何時已被撤掉,他跑得毫無阻滯,跑兩步掉水里,一路泥水帶嚎叫,回了土窯洞。
辛念眨眨眼,輕輕抬手撫撫鬢發,自言自語,“我有這么兇么?”
立在面前的解差,低垂腦袋緊繃身體,跟小學生見教導主任似的,一個字都不敢往外蹦。
直到——
“誒你叫什么名字?”
那解差毫不猶豫“噗通”一聲,就這么直挺挺跪進泥水,哭得聲淚俱下好不凄涼,“女,女鬼大人。”
他交握雙手,來回跪拜,“求,求您放過小的吧。小,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下有八歲稚兒,養家糊口度日艱難,真,真不能死啊!”
辛念瞧他那嚇得屁滾尿流樣,都忍不住笑了,“沒要你命,問你名字呢。”
正“嘭嘭”磕頭的解差,驀地仰起蠢萌老實的臉。
這是個莊稼漢模樣的解差,看上去也就三十來歲年紀。
平日也確實存在感極低,是少數幾個,不會輕易打罵流犯的解差之一。
“小,小的名叫二蛋。”
辛念“哦”了一聲,有一搭沒一搭跟人聊話,基本都是她問,二蛋答。
二蛋確實老實,問啥答啥,不敢有任何隱瞞。
問了不到半刻鐘,梁廣領著小甲、老張解差,跟在矮個解差身后,氣喘吁吁一路跑來了。
三人隔著老遠就瞧見樹上站著一人,當即心里大驚。
待走到近前,梁廣已完全調整好態度,二話不說“噗通”跪倒在泥水中。
辛念面無表情望著四方臉老男人,“我先前有沒有告誡過你?別在我身后搞小動作,因為我全都聽得見。”
梁廣扯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對,對不住六姑娘。小的不識好歹蠢鈍不堪,還望姑娘莫跟小的計較。”
說完,干脆利落給自己上倆大耳刮子。
辛念眸光涼涼望著男人,好似在評估,該怎么處理眼前人。
梁廣被她看得一頭白毛汗盡數浮出,想也沒想連連磕頭,哪怕“嘭嘭”磕的水花亂濺,也絲毫顧不上了。
“你們現在京兆府尹是誰?”辛念突然問了個毫不相干的問題。
梁廣期期艾艾,“現任京兆府尹,乃肅王親舅錢大人。”
“肅王哪個?”辛念很是好奇。
“肅王在眾皇子中排行第二。”
“那你們太子排第幾?”辛念又問。
“行六。”梁廣有幾分莫名,人盡皆知之事,六姑娘竟不知曉。
“哦,也是小六呀。”辛念眸中含笑。
下一瞬,人就陡然出現在大吃一驚的梁廣身前。
手離喉嚨寸許停住,辛念含笑,語調溫柔,“想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