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前所未有的安靜。
因為她再開不了口說話了。
陳媽招呼紅梅,“別哭了,過來幫她擦洗身子,讓這孩子干干凈凈的走。”
“哎。”紅梅應一聲,強忍酸澀,拿著那件新衣裳走過來替綠萍換上。
紅梅摸到綠萍的手,看見手指縫里的皮屑,不由“咦”了一聲。
她記得前天夜里,趁綠萍睡著的時候,她清理過綠萍的指甲縫。
怎么才兩天,手指縫里又滿滿的污垢?
陳媽忙著剝綠萍的衣裳,眼睛也不抬,神思恍惚的問:“怎么了?”
“沒啥。”紅梅搖頭,按下心中疑惑,“小姐有沒有說過,綠萍這后事怎么個辦法?”
陳媽擦了擦額前的汗,又嘆息,“我去問問姑娘。”
夜,更深了。
整個平縣仿佛一座寂靜的墳墓,半點聲音也沒有。
宅院里燈火通明,因為死了人,巨大的亮光之下卻又一片陰森。
陳媽步行至書房,透過半開的窗戶看到溫婉的身影。
心中猶如重石壓著。
大姑娘…心里怕是比誰都難受吧?
她不過也才十六歲,稚嫩的肩上就要挑著這么多重擔。
還有鑫隆錢莊那巨額債務。
一件件、一樁樁,哪樣不棘手?
如今綠萍那丫頭又……
“姑娘……”陳媽站窗戶那兒欲言又止的問,“綠萍的后事…您有什么打算?”
屋內人轉過頭來,似乎不解。
“其他人家,簽了死契的丫頭,若是身亡,打副厚棺材下葬就已足夠。”
“但姑娘若想給綠萍風光大半,只能發回她老子娘家。”
溫婉蹙眉,心知大陳朝可沒有主家為奴婢辦喪事的先例。若是她強行為綠萍風光大葬,只怕評說起來,也只會放大綠萍的非議。
溫婉便問:“她老家好像不遠吧?就在平縣?”
“對,就挨著荷香村不遠。”
屋內安靜片刻,又聽見那小娘子問:“她爹娘對她好嗎?”
“好個屁。”陳媽重重喘氣,“她家還有個哥哥,好小偷小摸,被人抓住了需要賠錢,她爹娘就為一兩銀子把她給賣了。這些年來,除了家里缺錢來找她要過幾回錢來,平常見了面就跟不認識似的。”
溫婉登時心如刀割,無法決斷。
陳媽聽見趙恒的聲音不緊不慢的傳來。
“人死燈滅,剩下一切都是做給外人看的。發回她老子娘家,許他家二十兩銀子,要他們務必風光大葬。也好叫人知道,溫家不會虧待任何一個忠心的下人。”
姑爺竟然也在屋內?
陳媽見溫婉沒有做聲,便試探性的問:“那我叫綠萍的老子娘來抬人?”
溫婉“嗯”了一聲。
溫婉疲累的揉著太陽穴,隨后坐下,雙手撐著書桌邊緣。想起趙恒的自作主張,不知怎的,心口忽然覺得憋氣,“夫君——”
女子聲音冷靜,低低喚他。
女孩子雙眸清亮。
“下次若有事,我希望你能和我商議后再辦。”
身邊那男子躺在太妃椅上,聞言那濃黑纖長的睫毛輕輕翩躚,抬頭間一點殘燈落在幽深的瞳孔里,仿佛火把扔進寒潭里,只亮了一瞬就熄滅了。
趙恒那薄而紅的唇輕輕抿著,隨后勾起唇角淡淡一笑。他知道,溫婉心中介意他插手生意場上的事兒。
他也知道,他這位娘子外熱內冷。
可是,他也有屬于自己的傲氣。
“娘子是想要攜手一生的夫婿,還是要一條只會聽話搖尾的狗?”
溫婉臉色一滯,唇角弧度頓住。
不知何時,窗外下起了雨。
秋雨連綿,這一場下過,平縣應該更冷。
雨聲淅淅瀝瀝,落在青瓦上,順著屋檐流下,很快天地間仿佛起了一層水霧。
溫婉憂心兩件事。第一件事是這樣的氣溫對發酵不利,馬師傅定然又要憂心忡忡。
得用帕子包裹著酒甕,讓酒甕溫度上升,才能完成主發酵。
酒坊那邊明日且有的忙活。
第二件事——
女孩子的目光平靜的落到趙恒臉上。
她那乖巧聽話的手辦…似乎開始長出反骨。
她無力的坐下,手撐著前額,聲音疲累,好似強弩之末,“非要在這個時候嗎?”
趙恒看到她纖細的肩膀,后背肩胛骨的凸起,還有眼睛下面淡淡的烏青。
他抿了抿唇,沒說話。
綠萍沒了,她心里痛,心里煩,他該多包容她些。
只是,想起先前溫婉下意識甩開他的手,眼神冰冷的模樣,他總是忍不住懷疑,溫婉說的“喜歡他”到底是真是假。
眼下確實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一聲輕輕嘆息從男人口齒之間逸出,他合上手里的書,“好。不說這些。”
溫婉心中難忍煩躁,這一樁樁一件件都脫離她的掌控,讓她仿佛墜入一個不可見底的深淵中去。
她按下心中陰郁,對趙恒說道:“你先回房睡吧,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趙恒盯著她,“父親交代過,這幾日要嚴守著你寸步不離。你若不喜,當我是空氣就好。”
“我說了——”溫婉手緊握成拳,胸脯起伏兩下,扭過頭,一字一句的對他說道:“我想…一個人安靜一下。”
趙恒捏住書的手指繃緊。
片刻,他站起身來,將書放在桌上,悄無聲息的退了下去。
門“吱呀”一聲被關上,隔絕了窗外清冷的長風。
眼看著趙恒的身影消失在窗柩外,那種籠罩在溫婉心頭的陰霾終于散去。
半晌,看見桌上程允章送來的《貨殖列傳》,心頭煩躁難安,順手抓起想要撕個粉碎,最終卻忍住。
她死死拽著書皮,疲累而頹唐的砸在椅子里,頭垂下,任憑陰云吞噬。
天剛剛麻麻亮,下過秋雨后的夜氣溫驟降,溫婉趴在書桌上,頭埋雙手間,竟睡著了。
陳媽的腳步一向,溫婉便立刻醒了。
身上披著的那件外衫瞬時滑落在地。
溫婉認出那是趙恒的外衫,難不成趙恒又回來過?
昨夜睡了一個多時辰,溫婉一團亂麻的思緒終于理清楚,這會子后知后覺,昨晚她對趙恒發臭臉了?
溫婉懊惱的揉了揉發緊的太陽穴,隨后才看向站在門口欲言又止的陳媽,“怎么了?”
陳媽入內,她模樣也十分憔悴,不過幾天耳邊仿佛生出了華發,連帶著聲音也嘶啞,“大小姐…綠萍的老子娘來了。”
語氣又飽含怨氣,“這對狼心狗肺的爹娘,他們說…說…綠萍死得冤枉,要咱們賠五十兩銀子才肯讓綠萍下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