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卷
城內依舊熱鬧。
東城街內,來了一位破舊的歸鄉人。
低著頭,佝僂著身子,只想快點回到那個記憶中的家。
東城街,米鋪。
還是那個地方。
只是,大門緊閉,木門上滿是污跡,門前還堆著一些碎磚亂石。
小虎的心,猛地一沉,看向周圍。
此時的鄰居也認出他來了,看他的眼神,充滿了鄙夷與幸災樂禍。
那些他曾經看不起的人們,如今都能對他吐上一口唾沫。
他并未理會,顫抖著推開那扇虛掩的門。
“爹?娘?我回來了……”
院子里,荒草叢生,一片破敗。
一陣寒風吹過,卷起地上的落葉,也卷起了小虎心底最深的恐懼。
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院子中央。
那里,有個新堆起的墳包。
沒有墓碑,只有一塊木板。
小虎的腦海中,仿佛有驚雷炸響。
他踉蹌著,一步一步地挪了過去,最終雙膝一軟,跪倒在墳前。
他伸出手,顫抖地撫摸著那冰冷的木板,看著上面寫著:虎父虎母之墓。
“爹……娘……沒,沒了?”
小虎瞪大眼睛,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喉嚨里像是被灌滿了滾燙的沙子。
“啊……啊啊啊啊!”
壓抑到極致的悲慟,化作一聲聲哭喊,從他的胸腔中迸發出來。
悔恨的淚水決堤而下,滴落在冰冷的泥土上。
他用力地捶打著地面,指甲摳進了泥土里,鮮血淋漓也渾然不覺。
“我錯了……我錯了……爹,娘,我錯了啊!”
他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像個迷路的孩子。
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
不是權勢,不是修為。
是家。
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會無條件愛他,包容他,等他回家的兩個人。
天空中,不知何時又飄起了雪花。
雪花落在他的頭上,肩上,很快將他染成了一個雪人。
徹骨的寒冷侵襲而來。
他打了個哆嗦,緩緩抬起頭,目光穿過茫茫的風雪,望向了不遠處河邊的那座畫舫。
那里,一盞溫潤的燈火,在風雪中亮著。
一如當年。
那是他記憶里,除了家之外,唯一的溫暖。
小虎從地上爬了起來,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那片燈火走去。
終于,他來到了畫舫前。
他抬起那只滿是鮮血和泥土的手,輕輕地,又仿佛用盡了力氣,敲響了那扇門。
風雪中,他用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哽咽著,像個無助的孩子,發出了最后的哀求。
“蕭寒哥……我沒有家了。”
李寒舟的眸光沒有一絲波瀾。
說到底,他也只是一個畫師。
一個在人間行走了許久,見證了太多故事的畫師。
他見過奸詐,也見過親情。
他見過帝王將相的野心,也見過販夫走卒的奢望。
小虎的故事,只是他所見證的萬千畫卷中,筆觸較為濃重的一幅罷了。
叩門聲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身體滑落,靠在門板上的沉悶聲響。
風雪更大了,發出鬼哭狼嚎般的呼嘯,像是要吞噬掉這天地間的一切。
許久。
門外又傳來微弱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像個孩童在夢囈。
“蕭寒哥……”
“我想吃你做的飯了。”
李寒舟懸著的手腕動了。
筆鋒落下,在宣紙上勾勒出一條流暢而有力的線條。
不是山川,不是河流。
而是一個人的輪廓。
一個父親的輪廓。
他畫得很慢,很專注,仿佛這世間只剩下他與手中的筆,與眼前的畫。
門外,小虎見畫舫內并無反應,也明白了。
他抹去臉上的淚水,站起身來。
好像是有所意動,朝著臨安城外走去。
李寒舟能感知到,那道曾在他記憶里留下過鮮活印記的生命光火,正在遠離。
而那個方向是。
虎牢山。
李寒舟沒有停筆。
他畫出了一個慈祥的母親,她正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面,臉上帶著滿足而溫柔的笑意。
他又畫出了一個少年。
是當年那個在米鋪里,穿著打著補丁的舊衣,因為一碗碎肉面而雙眼放光的少年。
他的眼睛很亮,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他的笑容很干凈,干凈得像此刻窗外的雪。
還有一位父親,正看著笑嘻嘻的兒子,臉上掛著幸福的笑。
李寒舟的筆觸,前所未有的細膩。
他畫出了父親粗糙手掌上的老繭。
他畫出了母親眼角的溫柔皺紋。
他畫出了少年凍得通紅的鼻尖,以及那雙清澈眼眸里,對未來最質樸的憧憬。
一家三口,圍坐在一張簡陋的方桌前。
屋外的風雪很大,屋內的燈火很暖。
李寒舟的筆尖,落下了最后一筆。
當畫筆離開宣紙的那一剎那。
整個世界,在李寒舟的感知中,靜止了。
他能看到,窗外那一片片飛舞的鵝毛大雪,就那樣突兀地懸停在了半空中。
呼嘯的寒風,好像也凝固了。
不再是聲音,而是一種靜默流淌的勢。
畫舫內,暖爐里跳動的火焰,變成了一幅凝固的橙紅色畫卷。
空氣中浮動的微塵,都停止了它們毫無規律地飄動。
他手中的畫筆,桌上的墨錠,身下的木椅……
李寒舟的內心,無比平靜。
如同一面被擦拭得一塵不染的古鏡,清晰地映照出這靜止的天地。
李寒舟拿起畫,靜靜地看著。
畫中,少年抬起頭,對著畫外的他,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
李寒舟的嘴角,也微微勾起一抹弧度。
他沒有救那個叫何虎的將軍。
但他把那個叫小虎的少年,永遠地留在了紙上。
李寒舟抬起頭,目光穿透了畫舫的墻壁,穿透了漫天的風雪,望向了那個孤零零的墳包。
雪,已經把他們徹底覆蓋,與大地融為了一體,再也分不清彼此。
就像這世間的許多人,許多事。
來過。
然后消失。
不留一絲痕跡。
李寒舟將畫卷緩緩卷起,珍重地放入了行囊的最深處。
他走到窗邊,推開了窗。
風雪重新呼嘯,帶著刺骨的寒意涌入畫舫,吹動了他的青衫。
臨安的雪,依舊很大。
只是這東城街,又少了一個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