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龍住在大哥家里,還沒去烏城之前,經常聽大哥講關于瑪縣各地方情況。
不過那個時候他并沒有太在意,總覺得那些都是舊事,根本就沒必要關注。
現在想想這個永豐比較熟悉,所以要找這個地方,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大哥。
第二天清早,吃過飯開著吉普車把明明昊昊送到了學前班,和趕過來的老娘打個招呼,然后就去了大哥家里。
現在老娘每天過來到學前班看著明明昊昊,就跟上班一樣,也挺有意思。
這一點李龍倒是不反對,甚至還是支持的。他離開的時候給老娘這里放了一個布袋子,里面三個罐頭瓶子,瓶子里裝的是溫熱的茶水。
老娘在這里一呆就是半上午,渴了也不想回去喝水,那可不好。
三瓶,一瓶是給老娘的,兩瓶是明明昊昊的。明明昊昊兩個用的是一樣的擰蓋型的罐頭瓶,罐頭瓶的商標紙并沒有撕掉,上面分別寫上明明昊昊。
市場上保溫杯還沒出來,所以李龍暫時就拿這個替代了,這時候給孩子帶水,罐頭瓶子或啤酒瓶子是主流。
現在市面上賣的罐頭瓶子大都是那種馬口鐵壓制的瓶制,一次性的,像李龍這種擰蓋式的比較少見。李娟李強兩個往學校帶水以前都是用啤酒瓶子,家里的茶水倒進去后,再放兩三粒糖精。
啤酒瓶子用的是醫用靜脈滴注的那種橡皮塞子,口徑是通用的。
有些孩子干脆就不帶水,學校有壓井和自流井,直接喝井水,這時候的孩子比較好養活。
明明昊昊兩個孩子已經認字了,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寫,不會認錯。
李龍開著吉普車到了大哥家的時候,李建國剛把拖拉機發動著,正把拉拖拉機馬達的繩子往回收。
看到李龍過來,便問了一句:
“這是有事了?”
“嗯,有件事情。大哥,你知道不知道永豐在哪里?”
“永豐?東北啊,就現在的六戶地。”
“永豐就是六戶地”李龍有些意外,“那永豐這個名字不是老名字嗎?”
“永豐不是,六戶地是老名字。”李建國年輕還沒結婚的時候,在瑪縣好些地方呆過,加上又在縣丈量隊干過一段時間,所以對各地方的地名比較熟。
“像蘭州灣、涼州戶、肅州戶、六戶地、樂土驛這樣的地方都是老名字,清朝的時候就在用。”李建國蹲下來,找了個根棍子在地上比畫著。
“至于你說的永豐,原來叫六戶地,改永豐之后,是個大隊。那地方清朝的時候就六戶人家,周、王、朱、陳、施、竇六家人,一起聯名上書給縣里要求按這六戶分水納糧,所以后面就叫六戶地。”
李龍隱約聽說過六戶的地名,只是沒想到會追溯到那個時候。
“那時候啊,瑪縣人少,東一戶西一戶的,就像蘭州灣,最開始這地方就三家從蘭州過來的人,所以就叫這個名字。像咱們隊上東面已經廢棄掉的甘家莊子,其實當時就姓甘的一家人。”
李建國感嘆著:“那時候人是真少,東一戶西一戶的,我當時在隊里當過一段時間通訊員,那召集當地人開會,都得騎馬,東一家西一家的通知,還得帶槍。
現在咱這新莊子還沒有哩,就一片葦子灘。慢慢一家家過來,人也越來越多。”
看大哥扯遠了,李龍急忙往回拽:“大哥,那永豐是新名字?”看來自己先前在山里猜錯了,這個呂有才并不是清朝的,其實也就二十多年前沒了。
“嗯,六十年代嘛,農業學大寨,要大生產,各地方都改名字,什么永豐、永進、紅星,多得很。對了,其實永豐、永進、紅星、廣豐加上新湖,都屬于北五岔公社。
后來新湖建了農場,永豐又改回了原名字六戶地,廣豐先歸新合公社,后又歸廣東地鄉——對了,這廣東地,也是因為原來住著幾戶從廣東過來的人。
有人說那些人是左宗棠帶過來的兵,其實應該不是,應該是太平天國后逃過來的兵。咱們這里為啥能種稻子?就是那時候的人帶過來的技術。”
聽著大哥對這些地名如數家珍,李龍急忙問著關鍵的事情:
“大哥,那你知道不知道六戶地姓呂的人家?”
“姓呂的?六戶地那邊,少吧?人家原本就那六家發展起來的,后來姓杜、姓馬的多了,姓呂的少。
呂姓在瑪縣是大姓,但在咱們這里、蘭州灣、涼州戶等縣里比較多,北面少啊。”
沒想到大哥還真知道一些。
問的差不多了,李龍知道剩下的需要自己打聽了。他問大哥發動拖拉機干啥去,李建國說道:
“王家那邊說靠近大海子那邊又找了一塊地,芨芨灘,想要開掉去。反正現在沒多少事情,我就開拖拉機過去,中午我就不回來吃飯了,那一片地方不大,二三十畝吧,就是來回路比較遠,這拖拉機開著慢。”
“那大哥你可得問清楚了,問問他給隊里報備沒有,手續齊不齊,別你給犁掉了,他手續不齊,惹麻煩。”
“這個我清楚,對了,你問永豐干啥?”
“有人托我辦個事,我過去打聽情況。”
“我知道的不多,你要過去倒也不遠,從鄉里到六戶地,也就三十公里路,你這車子一個小時就到了。”李建國說道,“那邊的事情還是得去跟前打聽。我年輕的時候往那邊跑的少。”
“行,我知道了。”李龍和大哥道別,又去院子里和拾網的老爹說了幾句,便開著吉普車往西而去,等到了鄉里,轉向北,沿著縣城往兵團那邊的路而去。
這條路李龍走過次數不少,去王明軍連隊的時候跑過,只不過六戶地在半道就有岔路,看著路牌就能拐過去,也不怕迷路。
李龍想著抽空也得去王明軍他們那里看看。今年動保法實施,可能后面打獵就少了,也不知道之前他們攢下皮子沒有。
沒辦法,兵團位置靠北,緊鄰沙漠,要說特產,還真沒啥。
拐到六戶地,讓李龍有些意外的是,他看到了地里種的棉花!
沒想到這里已經開始大面積種植棉花了,這可是個讓他有些意外的事情。
以往去王明軍那邊,直接從大路上,沒往這邊拐過,并不清楚這邊的情況。李龍不知道的是,這時候六戶地已經是全縣鄉鎮里人均收入最高的鄉了,雖然樂土驛最富,但人均還比不上這里。
有人在地里干活,這時候棉花還沒用薄膜,種的是陸地棉,李龍只是看了一眼,便沒再關注,想著既然到了,總得找人問問。
他沒想著去官方,這樣容易惹麻煩,就想著直接打聽出來具體的地方,然后看看情況,能給的話直接給,不能直接給的話,干脆找沒人的時候把錢扔進去完事。
主要還是后世被一些社會風氣影響的,既想得個心安,又不想惹麻煩。
開著車子在六戶地鄉里轉著,很快他就找到了一個目標。
放羊老漢。
年紀和馬金寶差不多大,但他放的這四五十個羊看著膘情很好,不是那種好吃懶做的人,應該能打聽出來事情。
李龍把吉普車停到路邊,拿著兩包煙走了下去。
老漢是在路邊的荒灘上放羊,這荒灘上葦子、灰條、茅草啥的羊都喜歡吃,放羊挺方便。李龍看著這塊地,感嘆著位置真不錯,這里不是鹽堿灘,開墾出來就是好地。
老漢看李龍走過來,主動問道:
“年輕人,有事?是問路還是打聽事情啊?”
李龍沒想到這老漢這么主動,隨即他就明白了。一個人在這里放羊肯定是比較枯燥無聊的,有人陪他說話的話他肯定是樂意的。
“老哥,你在這六戶地時間不短了吧?”李龍抽了一根煙遞過去,那老漢接過煙,李龍又給對方點上火,問道。
“那是,我姓朱,是六戶地的老戶了。這六戶地啊最早就是我們六家人嘛。”老漢挺自豪的。
“那我還真找對人了。”李龍笑了笑說道,“我打聽個事情,這六戶地,姓呂的人家多不多?”
“姓呂,你要說全鄉啊,那真不算多。”朱老漢說道,“要說早些年搬來的,就那么兩三家吧。要說最近兩年搬來的倒是多一些。”
“那你知道不知道有個叫呂有才的?”李龍繼續問道,“應該是以前搬來的吧。”
“呂有才?我想想啊,”朱老漢抽了一口煙,突然從地上撿起一塊土疙瘩,遠遠的砸了過去,邊砸邊罵道:
“狗日的黑頭!特么的你再往地里跑,我回去就把你宰了!”
李龍扭頭看的時候笑了。朱老漢砸的是一個黑頭的山羊,角比較長,趁兩個人說話的時候,偷偷跑到地邊上,打算進棉花地里偷吃幾口棉花葉子。
那一土疙瘩正好砸在黑頭羊的頭上,那黑頭顯然是個慣犯,轉身就跑,兩三下跳到了羊群里,讓朱老漢剛撿起的另外一個土疙瘩不好砸下去了。
這羊也挺狡猾的。
“呂有才啊,我想起來了。”朱老漢扔掉土疙瘩,對李龍說道,“早幾年有這個人,后來不知道干啥去了,人不在了啊。
年輕人我給你說,你也就是問到了我,不然的話,不然的話還真沒幾個人知道!
這個呂有才啊,是六十年代跑過來的,說是支青也好,是盲流也好,就在這里落戶,然后和本地的一個姑娘結婚了,那個姑娘有個弟弟。和這個呂有才結婚之后,生了個兒子。
再后來,呂有才說是跟著隊里的副業隊進山,然后就失蹤了,再沒出來。因為是跟著副業隊出去的,隊里就給他家里發了補助。
不過一個女人帶著孩子,終究生活不便,這個呂有才的小舅子倒是個有良心的,經常接濟他姐姐一家。”
“現在呢?呂有才一家情況怎么樣?”
“還能怎么樣?”朱老漢搖了搖頭,“頭幾年肯定艱難啊,不過現在好了,呂有才的兒子長大了,也結了婚,家里有地,養著老娘。”
李龍點點頭。這年頭實際情況就這樣,普通正常的人占大多數,反倒是那些有奇遇或者非常凄慘的是少數。
李龍便將手里的那整包煙塞給朱老漢,問道:
“那老哥你知道不知道呂家怎么走?”
“當然知道了。”朱老漢看李龍塞給自己的白雪蓮煙是才開盒了,滿臉笑著說道:“我給你說,你順著這條路往北開,過第二個路口的時候往西拐,再往前走不遠的村子就到了。
至于第幾家我忘掉了,你進村一打聽姓呂的就能打聽到,那隊上姓呂的就一家。”
李龍謝過朱老漢,走回到路上,開著車離開了。
朱老漢看著吉普車離去,搖了搖頭。
他并沒有多問什么。能開吉普車的肯定不是普通人。難道這個呂有才當時不是失蹤,而是去干什么秘密工作了?
這都過去二三十年了,才回來,也不科學啊?
不過和自己關系不大,這人來歷一定不凡多問說不定惹事,還是不問的好。
“黃頭!你是不是想學黑頭,晚上讓我宰了?”朱老漢一扭頭,發現另外一頭黃頭山羊已經竄到了棉花地里,正啃食著棉花葉子,他急忙撿起一塊土塊砸了過去,“找死是不是?”
黃頭很精,那土塊還沒砸到頭上,已經扭頭跑進了羊群里,不過滿嘴的棉花葉子,表示它一這趟沒白跑。
朱老漢生氣的,把那包煙塞到口袋里,快速的跑過去,提起鞭子狠狠的往黃頭頭上抽過去,黃頭急忙躲閃著。
這是放羊的常態,朱老漢習慣了,其他羊也習慣了,淡定的吃著草,看著熱鬧。
李龍按朱老漢的指導來到了那個村里。
聽到了呂家的遭遇,李龍改變了想法,他覺得沒必要把事情搞那么復雜,直接把事情給人家說了就好了。
進村后,找了一個靠在墻邊曬太陽的老太太問了一句,就知道了呂家的位置。
呂家屋子相對破舊一些,看樣子是早些年蓋的。不過在村子里這樣的屋子也正常,都是土坯房。
李龍想到了再過二三十年,六戶地這里率先進行了農村集中居住的實驗,就是直接蓋起了兩套板樓,把農民都放進了樓里集中居住。
也不知道為什么,但凡有點新鮮的點子,都是在瑪縣實驗,集中居住在這里,土地不讓全種,只讓種四成,六成撂荒說輪播也是這里。
反正專家一個點子,就把老百姓坑的很慘。
據后來在這里居住的人說,住樓上難受死了。而且這樓房也不是白住,就是交了宅基地還要交錢才能住。農民每家分一塊菜地,但是養雞養豬什么的就麻煩了,農機具也不好放。
一地雞毛。
呂家的院子收拾的挺整齊。李龍下車到院子的時候,看著一個五十多歲的婦女正在菜園子里干活。院子里有幾只雞跑著,在靠近里面的角落里有個狗窩,不過沒狗。
“你找誰?”那個女人聽到了動靜,直起身子,帶著濃重的蘭銀官話方言問道。
“這是呂有才的家嗎?”李龍問道。
“呂有才?”女人一下子激動起來,“你知道呂有才?他在哪里?你這么年輕,怎么能知道他呢?”
女人有點語無倫次,快步從菜地里出來,走出菜地到院子里,卻又有些手足無措的感覺:
“你……你找他干啥呢?”
“你是呂有才的妻子吧?”李龍又問道,“我得問清楚情況才能說。”
“對對對,我叫王香玉,”那個女人急忙點頭,“我男人叫呂有才,二十六年前,六一年進山后不見了!隊里能給我證明呢,你說你說!”
“好了,我知道了。”李龍從帶的包里取出那張布條交給王香玉說道:“這是呂有才留下來的條子。他當初應該在山里淘金,被別人害了。”
“撒?被別人害了?”女人接過那個布條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目光一下子就散了。
當時李龍就后悔了。他能想像得到,這個女人這么多年一直堅持著,覺得丈夫應該是失蹤了,說不定哪一天就出現了。
自己做了一件殘忍的事情,直接把她的希望給揭破了。
只是現在已經說出來了,李龍知道后悔也沒用,他只想盡快把事情說完,然后離開這個地方。
雖然知道自己是逃避,但沒辦法,這件事情,他真不擅長善后。
“你丈夫呂有才在山里淘金,留下一些砂金,這是換的一些錢。”李龍從自己的包里取出兩千塊錢遞了過去,“你拿著吧。”
女人慢慢從呆滯的表情中恢復了過來,抬頭看著李龍遞過來的兩千塊錢,嘴咧了咧,苦笑著說道:
“謝謝你……你是個好人,拿到東西,還能把錢給我們送過來……”
李龍有些慚愧,他從中扣了一些錢的。
不過既然已經到了這一步,也沒啥多說的了。
女人接過了錢,也沒數,正要說話,李龍扭頭,看著外面走進來一男一女兩個人,都扛著鐵锨。
他猜測這應該是呂有才的兒子和兒媳。
唉,恐怕又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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