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青將貓仙堂二十萬香火甩手拋給桃三妹當預支工資后,便負手站在桃樹下,陷入思索。
柳素娥曾與塘沽河畔的柳樹干娘有過緣法,現在柳素娥身上還有干娘留下的柳條趕馬鞭當作護身寶貝。
那趕馬鞭是具有五百年道行的大妖,一身精華凝聚而成,而且是心甘情愿,自愿作為法器供柳素娥驅使。
有相同經歷的還有桃三妹的大姐。
徐青想起衡麓山松云觀的觀主葛洪溫,對方雖然從未和他打過照面,但他卻在許多事情上都和對方產生了交集。
牙行李四爺的便宜‘干爹’,那位曾被他超度的老醫師楊春甫曾是葛洪溫收的俗家弟子。
桃三妹那位死于雷擊的大姐,曾自愿凝聚一身法力道行,化作桃木法劍,跟隨葛洪溫。
徐青站在棺材鋪后院,看著眼前的大桃樹。
同樣的地點,不同的時間維度里,還是小道士的葛洪溫也曾在這里駐留過
徐青忽然想起,二百年前終日酗酒的胡寶松夢遇桃三妹托夢后,便大徹大悟,立志戒酒,并將貼身的酒葫蘆埋在了桃樹下.
如今老狐貍雖然長眠在胡楊陵,可這酒葫說不準還在這桃樹下。
徐青早前并未開啟五味識,不能分辨食用五谷酒味,也就把那葫蘆的事暫且擱到了腦后。
如今他五味識已然開啟,卻正好是后人乘涼,品味百年佳釀的好時候!
思及此處,徐青當即取出鐵锨,開始繞著桃樹估摸位置。
桃三妹的身子底下,埋著的可不止一葫酒。
當初逸真道長的母親紫宸曾在五老觀埋下一壇酒,逸真道長還以為母親是為胡寶松所埋。
直到后來看到胡寶松留下的遺書時,她才徹底明悟。
原來逸真道長的母親曾是紹府人士,而在邵府那邊,凡各家中生下女兒時,為人父母者便會埋下一壇女兒紅作為嫁女時的必備之物。
逸真不明所以,把那壇酒帶到棺材鋪想要祭奠給胡寶松,結果看完胡寶松的留下的信箋后,她才明白這酒是母親為她所留。
當時徐青幫逸真道長在桃樹底下挖了一坑,將那蘊含特殊意義的酒壇掩埋,說是等到將來來院中桃花盛開,時機正好的時候,再由逸真道長自個過來取用。
徐青饞歸饞,可也不會動逸真師姐的‘嫁妝’,但胡寶松的酒葫就不一樣了!
這邊,徐青背對著桃三妹,開始在桃樹前動土挖坑。在他背后,桃三妹仍暈乎乎的趴在石桌前,像是吃醉酒了似的,發出癡癡傻笑。
縱使是活了快千年的樹妖,她也沒見過這么多的香火,而且聽徐掌教的意思,這二十萬的香火只是分堂堂主四五年的薪俸。
她都不敢想,要是她在徐青手底下干個幾百年,得攢多少香火?
有了這香火,莫說雷災,就是更為厲害的火、風二災,她也不是沒可能度過!
桃三妹正癡癡傻笑,幻想著美好未來時,卻忽然感覺身子傳來異樣的感受。
她猛然驚醒回頭,當看到徐青插在土坑里的锨把時,她驚悚道:“你在干什么?”
徐青默默拔出鐵锨,面無表情道:“以后扎根的時候注意點,別到處亂扎!你瞧瞧,隨便一挖就挖到樹根了,得虧我這鐵锨質量好,沒弄壞,不然你還得賠我鐵锨錢!”
桃三妹難以置信的看著徐青,你挖我根,還讓我賠你錢?
這一锨,把她二十萬香火帶來的好心情一下就鏟沒了大半。
想起日后還有至少數十年時間要被眼前這個無恥人類驅使,桃三妹就覺得未來一片灰暗。
但當她想起樹妖的壽數和人類短暫的壽數后,心里便又平和了下來。
她一個桃樹妖,只要度過雷災,至少能漲千年壽命,而人類度過雷災也不過壽數三百而已。
想及此處,桃三妹看向徐青的目光都變得柔和起來。
掌教畢竟于她有再造之恩,對方就是再出格些也沒什么,她都可以忍受。
徐青看到桃三妹滿是慈愛包容的目光后,心里一陣狐疑。
這桃樹妖莫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
為驗證心里想法,他下意識拿起鐵锨再次戳了戳那土坑里的樹根。
桃三妹背著手,來到坑旁,依舊沒有絲毫動怒。
她抻著脖子往坑里看了一眼,問道:“你在找什么?”
“酒。”
桃三妹恍然道:“原來是這個,不過我這里有不少酒,你要找哪一個?”
“不少酒?”徐青疑惑道:“除了我和逸真師姐埋的酒壇,不就只剩胡寶松那只酒葫了么”
桃三妹眨巴眨巴眼,說道:“五百年前,那位飲酒作詩的才子曾在這里埋下兩壇美酒,說是要等致仕還鄉之時,再取美酒飲醉。”
“可惜,后來國朝動蕩,四處戰亂,就再也不曾聽聞過他的消息。”
桃三妹伸出白里透紅的手掌,翹起食指往地面勾了勾,隨即便有兩壇五百年份的酒壇破土而出。
五百年,這酒還能喝么?
徐青內心存疑。
桃三妹挖出兩壇酒后,手下動作不停:“這是三百年前一個住戶埋下的一壇酒,還有些金銀細軟。”
“這是一百年多年前,胡寶松埋下的酒葫蘆。”
千年下來,桃樹周圍埋了不少稀奇古怪的東西,其中最多的興許就是酒和金銀財寶了。
徐青看得嘖嘖稱奇:“也真是怪了,他們前來埋東西的時候,竟沒人挖出前人遺藏?”
“并非掘不出,而是我操控了周圍土地,凡曾埋藏舊物之處,土石皆固若金鐵,外人掘之難入,自然會尋那松軟之地,避開舊痕。”
桃三妹言語間,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孤獨和哀愁。
“你為何要這樣做?”徐青問。
桃三妹微微一笑,望向院外天空,輕聲道:“我期盼那故人重歸,掘取昔日藏物。若能再見熟悉面孔,便是這千年寂寥,亦可得到慰藉。”
徐青眉頭一挑,難怪這桃樹總會時不時玉玉上一會兒,原來是性格本就如此。
“既然如此,你今日又為何要把這些遺藏送與我?”
桃三妹收回目光,神情有些復雜道:“胡寶松在這里住了近二百年,他入了修行之門,是所有人里最長壽的人,可他依舊沒能抵擋得住歲月侵蝕。”
“胡寶松尚且如此,其他人又如何會回來取出這些遺藏?”
“他們,或許和這些遺藏一樣,已經塵歸塵土歸土了吧。”
桃三妹說完這話,身后的大桃樹都仿佛變得焉頭耷腦起來。
徐青不用想就知道,這桃樹指定是又玉玉了。
咂摸片刻,徐青伸手從山河圖里取出幾壇馮二爺送給他的酒,當著桃三妹的面,埋到了地里。
“掌教這是?”
徐青拍了拍土面,笑道:“這酒埋在這里,你要幫我看顧好了,一千年后我要來取。”
“一千年?”
你能活到一千年嗎?桃三妹滿臉的不相信。
“對,一千年!我還沒喝過一千年的酒,這是我這個掌教交給你這個分堂堂主的任務,你務必要完成。”
徐青埋酒沒別的目的,為的就是讓這時常玉玉的桃樹有個念想,省得她心里空落。
再有,他是真的沒嘗過一千年的酒啊!
胡寶松還有那些人留下的遺藏給了徐青一些啟發。
僵尸無壽,無懼歲月侵蝕,他若今日埋下幾壇酒,等百年、千年,乃至萬年過去,他再回來時,或許還能看到昔日自己的影子,嘗到過去的味道。
徐青站在桃樹下,目光望向極遠處,仿佛能看到千年后的自己,正站在桃樹下,手握酒盞與他對視。
“若真有千年后,這酒應該是我請你喝的吧.”
桃三妹冷不丁聽到這句話,還以為徐青是對自個說的。
“要不百年吧,我怕掌教活不到那時候.”
桃三妹小心翼翼的提出建議,她是真不覺得眼前這個和普通出馬弟子一樣的人,能活到千年以后。
徐青剛醞釀好的情緒,一下就散了個干凈。
他沒好氣的瞥向桃三妹:“你且顧好自個,當心哪天晴天打雷,劈到你腦門上,我還得給你收尸!”
將院中遺藏盡數收入囊中后,徐青便拎著酒葫蘆,心滿意足的離開了棺材鋪。
胡寶松的酒葫是個寶貝,里面自成方圓,能盛酒十缸不止,徐青打開葫塞,微微晃蕩。
里面經過歲月沉淀的酒漿像是千頃玉液翻涌,發出淙淙清泉之響。
輕啜一口,滿嘴醇香,便是比徐青的假酒,也不遑多讓。
上回能讓徐青這具僵尸夸贊有加的,還是猴兒山的果釀美酒。
“這老狐貍生前忒會享受,不僅紅顏知己數不勝數,喝的酒也不是凡俗,若是老狐貍不貪戀這些,興許還能多活幾年!”
徐青感慨歸感慨,但要真給胡寶松一次重來的機會,他覺得對方依舊會選擇舊路。
“修仙、修仙,若修那幾百年無欲無求,不問俗緣,最后卻照舊化作一抔黃土,還不如不修。”
“不過我不一樣,仙我要修,這俗世我也要走。”
“誰讓我是僵尸呢,老狐貍就是想羨慕也羨慕不來。”
“畢竟他已經是黃土了。”
徐青走在滿是煙火氣的街道上,周圍的人來來往往,就好似刮在俗世里的風,從歲月的指尖里流淌過
而他就是那歲月。
縣爺府前,僵尸敲門。
徐青不是第一次來縣爺府,府上的人大都與他打過照面。
年前的時候,縣爺府的門房老丁還是他親手埋的。
走進縣爺府,徐青還沒見到縣爺當面,就聽聞里頭傳來亂哄哄的動靜。
有婦人的埋怨責怪聲,還有丫鬟仆役憋不住的笑聲。
“今日縣爺府上怎么聽起來如此熱鬧?”
新門房老陳也是個半截身子快入土的小老頭,他無奈道:“沒別的事,就是兩位小公子瞎胡鬧,把腦袋都剃了個精光。”
“人都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兩位小公子這回可是闖了大禍。”
“等老爺回來,指不定得氣成什么樣!”
光頭?徐青一臉納罕。
縣尊陳光睿有兩個孩子,一個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名叫陳子安;另一個則叫陳留兒,是陳縣尊收的義子。
在徐青印象里,陳子安性子溫和恬靜,從不做出頑劣失格之舉。只有那陳留兒是個完完全全的熊孩子!
那孩子整天到處瘋跑,一會兒和小乞丐玩泥巴,一會兒又找來小女鬼當朋友。
前不久,陳留兒跑去保生廟找小蒔月玩耍的時候,還對小蒔月說起他在菜市口碰見漁夫賣魚的見聞。
當時漁夫攜帶的兜網里有兩尾品相極好的金鯉,陳留兒瞧那兩尾金鯉可憐,便說上天有好生之德,央求漁夫把魚給他,他好拿去放生。
漁夫哪肯答應,他好不容易才捕到這兩尾金鯉,豈能說放就放?除非給錢!
陳留兒此時才五六歲,身上哪有那許多錢。沒奈何,他只得解下脖子上掛的長命鎖去換那魚。
“這銀鎖是我干娘給的,保生娘娘給開的光,你可一定要等我拿錢來贖”
小孩子哪知人心險惡,拿長命鎖換了金鯉,就屁顛屁顛的往河邊跑去。
等到了河邊,陳留兒將兩條金鯉小心翼翼放到水里,嘴里還說著貼心的話。
“往后可長點兒心,別再傻乎乎讓人逮了去.”
說來也怪,那兩條金鯉回到水里后也不離去,就那么來回游曳,還時不時的將腦袋鉆出水面,像是在回應陳留兒。
陳留兒沒當回事,還擱那兒傻樂呢,結果下一刻,那兩條金鯉便倏然化作一男一女兩個孩童。
倆孩子也不管陳留兒嚇沒嚇著,就那么浮在水面,露出半截身子,開口向陳留兒道謝。
說陳留兒就和他們以前遇到的那位恩公一樣,一個是大善人,一個是小善人!
陳留兒這熊孩子生來就沒心沒肺,他也不害怕,反而問以后能不能到河邊找他們玩耍。
兩孩童對視一眼,說了句“有緣自會相見”。
事后陳留兒手里多了一塊青金色的鱗片,而那兩個孩童則化作兩道金光沒入水中,消失不見。
當時陳留兒坐在保生廟供桌上,一邊吃供果,一邊對小蒔月講自己的見聞。
而在他身后,保生娘娘正默默的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