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更深,西市廢棄多年的舊苑遺址本該杳無人跡,可當徐青走近時,卻發現里面透著燭光人影,還有咿咿呀呀的唱戲聲、賓客的叫好聲,就好像這處戲苑依舊如早年間紅火。
此時月光清冷,徐青抬頭望去,依稀可見戲苑殘破門樓上書寫的牌額——‘梨香苑’。
徐青收回目光,踩著碎磚瓦片,走進門樓,專挑戲園子里動靜最熱鬧的地方溜達。
穿過廊道,邁過院門,里頭鑼鼓胡琴交相鳴奏的動靜愈來愈大。
徐青身邊的景象也隨著深入戲苑不斷變幻。
碎磚爛瓦重歸原位,脫落的墻皮回攏愈合,還有那墻根處的苔蘚、院里的雜草紛紛縮回地底,整個戲苑都好像一場走馬燈,眨眼間便回到了最紅火的時候。
徐青走在最中間的廊道,回字型的戲樓里,大紅的燈籠亮起,每處亭閣都有人影在窗前來回走動,他們步履輕盈,唱功奇絕,縱然隔著窗紗,亦能感覺到戲角兒的喜怒悲歡。
待走到一處水榭亭園時,徐青終于看見了真實的人影。
此時在戲亭里,正有小生在扮楚王孫。
“好一座人間仙境,望腳下一朵兩朵白云繞,迎面來三片四片紅葉飄,耳邊廂秋雁清啼五六聲,訪莊子登越峰嵐七八道,九曲幽徑不通樵,果然是清虛圣地十分逍遙!”
亭子不遠處,有一尼姑佇立在欄桿前,聽得是如癡如醉。
徐青問那比丘尼:“敢問師太法號?在何處寶剎修行?”
那尼姑看也不看徐青,她食指放在嘴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卻又自顧自答道:“貧僧妙凈,在靜恩寺掛單修行,施主莫要攪擾”
徐青果然很聽話的轉身,不過在離開前他冷不丁的來了句:“師太春心萌動,看來是要還俗了!”
“你、你胡說什么!”
比丘尼不是普通尼姑,那是受具足戒,遵守寺廟最嚴格戒律,并參與講經、禪修等各大法事的乞士,與尋常尼姑可大不相同。
聽到徐青的話,比丘尼又羞又惱,這登徒子實在無禮!怎能對她一個出家人,說這種渾話?
徐青兜轉身形,指著那水亭里正唱蝴蝶夢的楚王孫,大笑道:“若師太內心清靜,又如何會來聽這情情愛愛的戲碼?”
比丘尼聞言渾身一震,如遭雷殛。
是啊,她一個出家人為何會迷戀這一出戲碼,并在此纏綿繾綣幾十年,以至于自身修行都耽擱了下來.
想通個中情由,妙凈師太頓時如夢方醒!
她朝著徐青行了個佛禮,感激萬分道:“多謝道友提點之恩,若有來生,貧僧必有所報.”
言畢,比丘尼自行念誦往生咒,走向水亭,把那扮演楚王孫的伶人許云宓一塊度化了去!
徐青無奈搖頭,多少有些可惜。
這些人尸體早已被官府收殮,如今枯骨朽爛不知歸處,戲苑所留的不過是些游魂殘魄,他雖說能也能念誦度人經咒促使他們離去,但他的度人經卻是派不上什么用場。
徐青繼續沿著路道往前,沒走多遠,又瞧見一道婉約莊靜的身影出現在假山花園中,那人身前擺有一張古琴,十指跳躍間,有清音流轉。
女子螓首低垂,看不清面貌,但卻聽得清她唱的詞曲。
“.悠悠芳草天涯,空凝望,對斜暉,對斜暉。危樓休止上高梯,望中煙雨凄凄。聽烏啼,如醉如迷。憶遠人,夢醒難成睡。別離滋味,別離滋味,有誰知會。”
“夜烏啼,聲清凄。剖決猶疑,有兆明朝頒詔來紫泥,紫泥。風云變色,施那恩澤洗黔黎,洗黔黎.”
徐青聽曲兒的時候,順手取出一只海螺,那海螺名為拾音螺。
此物是他在津門入海口一溺亡水手身上獲得,能識取音色,想聽時只需朝螺口吹足一口氣,就能聽見以往識取的聲音。
當琴女撫停琴弦,詞曲落罷,徐青嘆道:“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妙極,妙極!”
聽到徐青學著詞曲的迭詞調來夸贊她,琴女心下既羞赧又歡喜,她抬起螓首,露出滿是血污的空洞雙目,問道:“真有這般好么?”
“曲美,詞美,人更美,當真是好的不能再好了!”
女子聞言抱起古琴,羞答答起身,就要避開徐青這個外來男子,但在走出幾步后,她又忽然轉身對徐青說了句——
“多謝公子厚愛,小女子心愿已了,還請公子速速離開此地,莫要被這聻境所迷。”
言畢,琴女就要轉身離去。
徐青趁機追問道:“敢問姑娘芳名?方才所奏詞曲為何?”
“小女子李慕棠,方才所奏為夜啼烏。”
話音落下,整個花園便徹底沉寂下來,徐青舉目再看,靜悄悄的花園里,除了假山花草外,哪有什么李氏琴女!
離開花園,徐青繼續往戲苑深入,當進入第二重別院,里面有三五看客正站在戲臺前,看那‘鐘馗捉鬼’的戲碼。
“辭過了老閻王,拜別了諸神怪,落紅塵痛掃妖霾。我只見烏糟糟一個乾坤袋,都不辨陰陽界.”
臺上鐘馗一人飾演三角,唱的如癡如狂。
臺下三五看客連聲叫好,看的則是如癡如醉。
徐青走上前,有西域打扮的看客讓開身位,用蹩腳的官話說道:“兄臺來的正好,這出戲剛唱到熱鬧的地方。”
“這戲我知道,鐘馗捉鬼,你們怎么有膽子聽這出戲?”
那身若枯槁,腹鼓如妊的西域胡商大笑道:“祂鐘馗捉的是鬼,我們又不是鬼!”
徐青沉默片刻,忽然道:“傻子從來都不會說自己是傻子。”
“你什么意思?”
胡商不滿道:“你休要嚇我,我們西域人不信你們大雍的鬼神。”
“在我來時我那同伴也說這里有鬼,我便與他們賭膽,來這戲苑探險,如今我鬼影半個沒有見到,倒是你們大雍的戲聽著很是不錯。”
徐青笑問道:“那和你們西域的戲比起來哪個更好聽?”
胡商糾結片刻,梗著脖子道:“比起我們西域自然是差很多,但也不錯了!”
徐青目光幽幽,眼下的西域諸國哪有什么藝術可言,更別說和傳承悠久的古朝相提并論了。
“你嘴倒是挺硬,怪不得要跟人賭斗,跑來這里。”
那胡商聞言還挺驕傲的挺了挺胸膛,說道:“我西域男兒比起你們,當然勇敢的多!哪像你們,一個這么好玩的地方,竟然還讓膽小的官府封了起來”
“你不信這里有鬼神?”
胡商盯著臺上鐘馗,頭也不轉道:“不信!”
“那你扭頭看看我是人是鬼!”
話音落下,徐青手中指甲瞬間彈出一尺有余,嘴中尸牙寒光閃爍,整個人衣袍長發飛揚,身后則是濃厚的陰云氣霧蒸騰。
“鬼!有鬼啊!”
胡商驚恐萬分的看向徐青,繼而轉身連滾帶爬的往外跑,但剛跑沒多遠,他的身形便開始變淡,最后徹底消失。
徐青一言一行間,已是破了胡商依托虛假執念存在的法。
臺上,優伶劉阿寶還在扮演鐘馗。
“一家家貼桃符枉辟邪,一處處扎艾人空禳災。幾曾見有一日民安國泰,遍人間無地不霧鎖云埋。”
“高簇起血肉堆成的大貨倉,脂膏糊就的深第宅。擺列著一尊尊兇神惡煞,逞威風直恁的似虎如豺!”
“搞的個鵝飛水盡才如愿,地滅天誅始稱懷,自筑墳臺!”
徐青跳上戲臺,依舊是僵尸吐露尖牙,利爪探出的可怖模樣。
“鐘馗!聽說你要捉我,如今我來也!”
劉阿寶嘴里的戲詞瞬間卡殼,底下吊死、淹死、撐肚死的看客直勾勾的盯著臺上鐘馗,他們雙拳攥緊,全在為劉阿寶打氣!
“你可是鐘馗,你要是怕了,大伙可就都沒指望了!”
“打!打倒惡鬼!你要是贏了,我問你喊鐘馗爺爺,你要是敗了,那你就是孫子,一輩子都抬不起頭!”
劉阿寶經這么一激,惡向膽邊生,再次鐘馗附身,整個人兇神惡煞!
他左手掣七星青峰劍,右手握著桃木打鬼鞭,張嘴間仿佛口綻春雷道:
“心懷慈悲除惡鬼,身懷絕技保民安,
惡鬼纏身不用怕,鐘馗在此護平安!”
“忒,那妖孽!拿命來——”
徐青眼皮輕抖,抬手往上一揚,就把斬來的青峰劍削作六節!
鐘馗不信邪,再次雙手持握起桃木打鬼鞭,連連掄向徐青。
同時,鐘馗口中還念念有詞,不停給自己壯膽增勢:
“手持利劍斬妖邪,胸懷正氣鎮乾坤!
把爾等,人間虎狼鬼怪奸倭,一個一個全除凈,方顯得乾坤朗朗,海內升平——”
一個長音落下,桃木打鬼鞭碎成了木屑。
“鬼爺爺饒命!小手就是一唱戲的,是那李員外看中了這園子,非要讓我扮演鐘馗逐煞驅邪,鬼爺爺要是心里氣不過,就找他去,千萬要饒了小手性命!”
“呔!”徐青怒喝一聲,學著鐘馗的腔調道:“你仔細看看我是誰!”
“鬼爺爺?鬼奶奶?鬼大王”
“我是你鐘馗大爺!特來捉你這小鬼!”
“鐘馗老爺”
劉阿寶驚呼一聲,就此跌坐在地,隨后面如土灰的摘下自己的頭顱,使首級懸于案上,自個則是伏倒在戲臺桌案一側,身形就此淡化不見。
臺底下的幾名看客同樣原形畢露,魂飛冥冥。
告民榜有言——
優伶劉阿寶,河間劉氏,受人相邀,于戲苑扮鐘馗逐煞,首級懸于臺梁,軀倒伏香案,燭未熄也.
徐青收回視線,嘖嘖一嘆,隨即大踏步往戲苑深處最高的戲樓行去!
燈影搖晃,慘白的月亮掛在戲樓頂上。
徐青邁著暴發戶的步子,六親不認的走進戲樓。
門口討票的小廝剛要阻攔,便見一把紙錢被徐青灑在身后,引得小廝、護院、就近的賓客一陣哄搶。
會造錢的暴發戶果真豪橫!
徐青來到看臺最前、最好的位置,坐在班主旁的‘花臉霸王’見狀立刻挑眉瞪眼,想要起身驅趕。
但當徐青將一沓紙錢丟下時,那花臉霸王便立刻笑臉逢迎道:“哎喲,原來是貴人當面!您瞧我這莽撞勁兒,梨園的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客官肯掏銀子賞飯吃,那就是咱的衣食父母,理當上座!”
徐青大馬金刀一坐,茶水點心擺上,眼皮都不帶撩一下的。
演霸王的花臉也不生氣,他侍侯在一旁,笑呵呵道:“您坐穩了,待會兒我再給貴客唱一出滿堂彩!”
徐青抬起眉頭,瞥了眼身旁弓腰侍侯的花臉,隨口問道:“你這扮演的是什么角兒?”
“凈角兒,演那花臉霸王!”
花臉剛唱完一出霸王戲碼,臉上的油彩還掛著,腦門子上全是金粉,也看不出這人本來是什么模樣.
按理說照他的扮相,只要是個愛聽戲的,都能看出他是個霸王,但徐青卻好似渾沒認出。
“霸王?”
“是霸王。”
“我看不像!”
“那您覺得像什么?”
“我看像王八!”
徐青身旁一直聽戲的班主終于坐不住了,他側目而視道:“客人說話注意分寸,我梨香苑的霸王,那是津門府出了名的,容不得詆毀。”
“出了名兒可不代表他就好!”
徐青看著面前萬分眼熟的班主,似笑非笑道:“我看班主是把梨園的規矩忘了!既然想要成角兒,那就得從平常做起,行走坐臥,該怎么說話,都得往他想演的角兒上靠!”
“你看你這得意門生,見點好處就低頭哈腰,把我當親爹老子對待,難不成霸王平日里也是這樣?”
班主臉色變幻,最后狠狠剜了一眼站著的花臉弟子,罵道:“沒出息的小王八,接人待物都不會,要那雙眼是干什么用的,一點眼力見都沒有!”
徐青沒管那罵罵咧咧的班主,他看向戲臺,此時臺上你方唱罷我登場,凈角兒臉譜猙獰,吼著金嗓;旦角兒扭得花枝招展;生角兒挺直腰板念白;丑角兒耍著寶;末角兒端著裝老成
臺下賓朋滿座,盡是些穿綢掛緞的有錢客人。
至于桌上酒菜嘛,瞧著倒是饞人,瓜果水靈靈,肉菜油汪汪,清拌涼菜翠綠翠綠,跟菜園子里新摘的一樣。
而那酒壺里冒出的醇香味道,更是聞得人哈喇子直流!
可徐青是干嘛的?白事行家,喪葬業的扛把子,什么供果供品的味聞不出來?
他打眼一瞧,那油光光的肉原來是闖進園子里的爛老鼠,上頭綠毛橫生。
翠綠的菜葉扒拉扒拉一看,全是些枯草莖、爛樹葉,還有蚯蚓在里面爬。
至于花臉霸王低頭哈腰敬來的酒,則凈是些水溝底的淤泥攪和出的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