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童幽藍的眼瞳始終盯著眼前的獵物，她的劍也始終懸在獵殺軌跡之上，那種專注感覺不像是人類，倒像是一頭擇人欲噬的虎豹。
再看對方的身法，步履輕盈，寂靜無聲，行走間自有一股輕靈之氣，但又不似鬼魅邪異，反而有種賞心悅目的美感。
事出反常必有妖！
兩個道人隱隱覺得不對，年輕道士反應稍慢，中年道人卻已提前掣起法劍，同時護體符箓也已綻放毫光。
然而，就在兩人凝神戒備之時，身后卻驟然炸起利劍破空的尖嘯，兩人只覺頭皮發麻，心跳幾乎停滯。
兩道人急轉身形，年輕道士沒有護體符箓，尚未看清身后景象，咽喉便已經被劍光洞穿。
中年道人借助符箓倉皇躲下一擊，待他定睛看去，才發現之前的女童不知何時已經摸到了他們身后。
不對！
中年道人后頸傳來一陣針刺般的冷意，他驚悚側身，這才發現并非女童摸到了他們身后，而是身前身后各有一個黑衣女童。
兩個女童面貌一致，恰似孿生，就連側身走路時，尋找獵物破綻的輕盈步伐都如出一轍。
“你到底是什么妖孽！”
回應道人的是毛骨悚然的死亡危機感。
身后！還是身后！
道人扭過頭，只見又有一名相同畫風的女童旋身而起，如貓撲蝶一般，劍光酷似貓爪，凌空一綻，刺破了他的護體法光。
是妖氣！
道人持劍抵擋，然他卻忘了身后左右還有兩道女童的分身一直在尋找機會。
兩朵寒芒乍現，利刃封喉，恰如梅花綻放。
道人瞪大眼睛，被貫穿的傷口處，有烏黑色的陰寒妖氣縈繞不散，并不斷往里侵蝕，不消片刻，道人便栽倒在地，徹底沒了聲息。
遠處觀戰的徐青下意識撫向脖頸，或許是和自身習性有關，他發現這貓每次對敵時，總是喜歡鎖定獵物的咽喉。
“玄玉，人要害不止咽喉一處，倘若對敵，還是要有些變化在，不然對方有了防備，反而會限制自己”
如意觀的道人個個有修為在身，放在徐青眼里，無疑是玄玉天然的磨刀石。
趁著這次機會，徐青傳授了玄玉不少化形后與人對敵的經驗。
除了武道劍法，還有暗器，毒粉，以及既能破玄門正法，又對左道邪術有天然克制的萬金油秘法——圣靈水。
像什么望月砂、夜明砂、五靈脂、左盤龍、天葵水，混在一起，就算活佛來了，也得退避三舍。
徐青就像是一只帶領小豹子學習狩獵技巧的母豹子，把自個壓箱底的對敵技巧全都毫無保留的傳授了出去。
玄玉總覺得哪里不太對，人類真是這么對敵的？
“是的！我們人類從來都是這樣，就像貓一樣，不管黑貓白貓，能抓到耗子就是好貓。”徐青無比確信道：“人類同樣如此，在對待十惡不赦的敵人時，不管使用什么手段，只要能將其就地正法，便都是好手段！”
“玄玉明白了，這些惡人就是徐仙家眼里的耗子，我們只要見到它們，哪怕肚子不餓，也要殺死它們。”
“這話可千萬不要在古子虛它們面前說。”
“玄玉明白。”
玄玉抖落劍上血漬，這才發現身后車駕上囚禁的白籠村村民們，正驚恐的看著他們。
甚至有些人眼睛里還有，憤怒？
徐青詫異，他走上前，想要問話，卻發現這些村民一個個只會嗚哩哇啦發出野人一般的叫聲。
僅有一兩個負責維持秩序，類似首領的人類，聽得懂人言。
而對徐青表露出憤怒情緒的，恰恰是聽得懂人言的這兩人。
徐青沒有繼續向這些人問話，他來到死去道人的尸體跟前，看起了對方的走馬燈。
暗無天日，與外界隔絕的白籠村里，剛出鍋的膳食裝滿架子車，每經過一處監舍，便有專職飼養的道人盛出品相不敢恭維的‘膳食’，倒進食槽里，讓那些監舍里的人哄搶爭食。
這些人自出生時起就不見天日，過著野人一般的生活，而且還是被圈養的‘野人’。
為了更好管控這些‘人材’，節省如意觀的人力，那些道人故意分化被圈養的人，將其分為三六九等，等級高的村民能學人言，可以管制那些等級低的村民。
長此以往，如意觀的道人不再親自去飼養那些被圈養的低級村民，而是交給等級高的村民代為飼養。
但，那些助紂為虐的村民就真的能活下來嗎？
能，不過只能活到三十歲，過了三十，這些人依然要被如意觀的妖道拿去祭鼎煉藥。
從道人的記憶里得知這些事后，徐青轉頭又看向囚車上對自己表露出敵意的兩個村民。
看年紀，正是在三十左右。
徐青心知，這是被如意觀妖道馴化的結果。
“這些人徐仙家打算怎么處置？”玄玉問道。
徐青反問道：“玄玉覺得該怎么處置？”
“唔”
這問題倒是把貓給難住了，一旁徐青有條不紊道：“世俗的事自然有世俗的人來處理，等我們和如意觀的恩怨了結，給官家留個線索也就是了。”
說到這里，徐青復又看向那些村民，明明限制他們自由的只是那一尺來高的木欄，但卻沒有一人主動跳車逃離。
那些木欄，就像是如意觀道人施加在他們頭上的緊箍，已經深深箍進了骨頭里。
“這些村民尚未開化，就算你我與他們講再多道理也講不通，若是將他們擅自帶離白籠村，能不能活下去都不好說，這些事也只能交給官府處置。”
徐青無奈搖頭。
之后，玄玉打頭，徐青掠陣，兩人從村頭到村尾，把那些不干人事的妖道，還有一些被徹底馴化的高級村民，盡數清理干凈。
秋末臨近初冬的時節，白霧迷蒙的白籠村染上了一層妖異的血色。
傳說，終年不見天日的云夢山里，有一個神仙居所，名為白云洞，里面有個看守天書的神仙，叫做袁公。
自打從天界盜取天書下界后，袁公便將天書所記禁術秘法盡數刻在白云洞石壁上，天帝得知此事后，遂罰袁公下界，終日看守白云洞天書，不得擅離。
千年前，袁公贖清罪責，功德圓滿，重返天界，但云夢山的天書卻依舊刻在白云洞的石壁上，一直遺留至今。
此事眾說紛紜，有人說白云洞被巨石封了洞口，外表與尋常山體無異，任誰去尋找也休想發現端倪。
也有人說白云洞里有袁公收伏的老妖看守，凡是去尋找仙緣，探尋天書蹤跡的人，都進了那老妖的肚子里。
這些都是捕風捉影的傳說，當不得真，不過卻有一個說法至今都有人相信，那就是如意觀的白云道人早年誤入過白云洞，得了長生之法。
此事就連當今天子都深信不疑，不然也不會屢次派人前來如意觀求取仙藥。
據說，隆平帝能活到耄耋之年，就是服用了如意觀仙藥的緣故。
徐青來到如意觀時，方才知道什么是暴發戶氣象。
一個遠離郡所的道觀，卻建的比京城大邑里的觀宇，還要氣派！
這就好比驢糞蛋子燙金邊，土坷垃外頭裹綢緞，它也不搭啊！
徐青打開陰瞳，望氣術同時一掃，沖天的怨氣晦氣被道觀的香火包裹在里面，還真就是驢糞蛋子裹蛋液，炸的像模像樣，任誰來看，都得說一聲漂亮！
可要真有人一口咬下去，就算不爆漿，也得惹一嘴的腥臭。
徐青整天和死人打交道，多晦氣一人，但此時看到那壓抑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怨氣，尤其是聽到隱藏在其中，尖銳且痛苦的嬰兒啼哭聲后，徐青整個人都不好了。
這些怨靈和黃平鄉百嬰塔里的嬰靈不同，百嬰塔的嬰靈還保留著胎身作為載體，而如意觀的嬰靈卻沒有尸體。
這就意味著度人經無法超度，徐青只能依靠保生廟血湖法界里的香火進行度化。
徐青感受著那些被困縛在如意觀里的嬰靈，若要全部度化，他血湖法界里的香火至少得折去一半。
但徐青卻沒有絲毫猶豫。
如果他不來幫這些孩子找到超脫，還有誰會來解救他們？
如意觀前，徐青還未開口說話，已經熟悉業務流程的玄玉便開口問道：“和小慈寺一樣？”
“一樣，但不能放火燒觀。”
徐青怕嚇到孩子們。
殺完和尚，又殺穿白籠村的玄玉，身上妖氛煞氣已經積攢到了一定程度，一旦妖氛突破臨界點，五百年雷災便會隨之降臨。
然而，當聽到徐青說不要嚇到孩子們的時候，雙眸盡是殺氣的玄玉竟也難得的露出了一絲柔和。
徐仙家果然還是那么溫柔。
“除了村民百姓，其余妖道不必留活口，我們貓仙堂辦事，只要尸體！”徐青補充了一句。
玄玉點了點頭，隨后匣中寶劍出鞘，如意觀的牌匾頓時破碎。
觀內道士聞聲而動，待看到門口持劍的女童時，所有人都愣了愣。
“汝等是何人！敢來我道門清凈地撒野？豈不知本觀乃是白云仙師道場.”
劍光劃過，道士的聲音戛然而止。
清凈地？
玄玉嫌惡的抖了抖沾血的寶劍，至于白云仙師，它尋的就是那妖道！
當年的仇，還有徐仙家保生廟的威嚴，今日它都要做個了結！
就像徐仙家說的，該解決的事早晚都需要解決，如今天劫雷災近在咫尺，它若此時不來報仇，等雷災降下，還會有機會嗎？
妖對天劫的懼怕是與生俱來的，縱使玄玉有百萬香火護身，它依然懼怕即將到來的雷災。
天劫之下，不管是不死鳳凰，還是九命玄貓，只要沒能度過災劫，所有命數，所有神通，一切的一切，都將會湮滅于雷火之下。
玄玉十分珍惜在津門無憂無慮的日子，徐仙家總能替它安排好一切，正因如此，它才會如此懼怕。
懼怕某日劫云壓頂時的無能為力，就像當初老女人拋棄它一樣，惶惶然失去所有倚仗。
只是這次，有可能是它拋棄掉徐青。
女童貝齒緊咬，稚氣未脫的臉龐上浮動著與容貌不符的肅殺之氣。
徐青從未見到過玄玉這副模樣，那股仿佛永無止盡，不斷涌現出的妖氣，似是要將整個如意觀吞噬。
玄玉心里在不停的構筑壁壘。
身為保生廟的護法，玄玉除了報仇外，更多的卻是想要為保生娘娘做些事。
因為，保生娘娘的真身是徐仙家啊！
徐青不知道這貓在想什么，不過看到那沖天的煞氣，他還是有些擔憂，他對這貓會不會太嚴苛了些？
然，這種想法只是出現一瞬，徐青便將之壓了下去。
如今天路斷絕，所有修士，不論鱗介之屬還是胎卵化生，哪怕是徐青這樣的異類，也都身處在五濁惡世當中，誰也不能保證自己在滾滾紅塵濁浪的沖刷下，可以永遠屹立不倒。
即便是徐青，也不敢保證。
僵尸雖然無壽，可不代表永遠會陪在玄玉身旁，畢竟誰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到，徐青能做的只有讓玄玉盡早成長起來，哪怕這個過程會十分殘酷。
道觀后殿丹室之中，女童將當年灼燒它的丹爐一劍斬碎，正在此時，身后有腳步聲傳來，她扭頭看去，見是徐青，便收起了長劍，眼中冰霜也隨之消融。
但緊跟著她就聽見徐青說道——
“這個世界上誰都不可以相信，哪怕是我。”
徐青沒有夸贊鼓勵玄玉，反而淡淡道：“人的容貌尚且能夠幻化，若是有人變作我的模樣，此時你怕是又要少去一條命了。”
說話間，徐青側目看向眼前丹爐，在被玄玉損毀后，那上面有無數黑紫色的霧氣，正一股股的往外逃竄。
徐青目光微凝，保生娘娘的法相從血湖法界降臨。
下一刻，一位頭戴五鳳冠，身著圓領大袖衫，披如玉云肩的保生娘娘就那么出現在了丹殿之中。
袖衫衣裙上，鎏金的纏枝花卉，織錦的壽山福海，端的是雍容不凡，氣度如仙。
徐青法相出現的剎那，丹殿里四處亂竄的怨靈瞬間安靜下來。
它們往徐青所在方向看去，只見一位神仙娘娘面容可親，十分祥和的凝視著他們，神態宛如慈母凝視嬰孩。
這一刻，它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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