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亞,伊爾庫茨克市郊,貝加爾湖附近。
伊萬·彼得羅維奇背著槍,跋涉在冰冷的雪原上。
他的嘴里一句接一句地咒罵著,但他咒罵的并不是這該死的天氣,而是那些該死的游客。
如果不是那些不停指揮到處亂跑、胡亂開槍的游客,他始終在追蹤的那頭公鹿就不會被驚動。
如果公鹿沒有被驚動,自己的第一槍就不可能落空。
如果這一槍沒有落空,自己就不需要在這該死的天氣下繼續加班,而是應該坐在溫暖的酒館里,喝著伏特加吹著牛,清點著這一天接待游客的收益。
但現在,這一切都落空了。
這一批游客選擇的是“包獵物”的套餐。
這也就意味著,如果自己不把這頭本來就是刻意放生的公鹿打下來,自己這大半個月的工作,也就等于白干了。
想到這里,伊萬重重吐出了一口氣。
能怎么樣?
追吧,繼續追下去。
反正那頭公鹿,應該也是跑不遠的。
他稍稍抬起頭,眼前所見的,只有雪。
無盡的雪。
它們不是飄落的,是被狂暴的西風從凍土上生生撕扯起來,揉搓成億萬顆細小的、堅硬的冰晶,然后像霰彈一樣橫著噴射出去。
西伯利亞的冬季,從來不懂什么叫溫柔。
嘶吼著的寒風鉆進伊萬厚厚的皮帽和圍脖縫隙,像冰冷的銼刀,刮著他的耳朵和臉頰,帶走最后一絲暖意。
他的身體已經開始有些僵硬,但他的眼睛,卻像兩塊深嵌在凍僵面孔上的燧石,銳利地穿透翻卷的雪幕。
腳印就在前面。
從腳印的深淺、以及風雪掩蓋的痕跡來看,自己要追蹤的獵物,已經不遠了。
所以,這場追蹤已經持續了多久?
一個小時?兩個小時?
伊萬在心里默默計算,琢磨著要跟老板要多少加班費才算合適。
這是在這場追蹤中,唯一能支撐著他繼續走下去的動力。
那沉重的疲憊感像冰冷的潮水,幾乎已經要將他淹沒。
而更雪上加霜的是,在前方模糊的雪幕中,那串救命的蹄印,突兀地消失了。
不是被新雪覆蓋,是徹底地、干凈地斷掉了。
仿佛那頭巨大的駝鹿就在那里憑空蒸發,或者插上了翅膀飛走。
伊萬猛地停下腳步,凍僵的睫毛上沾滿雪粒,他使勁眨了眨眼,難以置信地再次看去。
而在蹄印消失的地方,一片詭異的景象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那是一個直徑大約十米的圓形區域,突兀鑲嵌在莽莽雪原上。
圈內,地面裸露著深棕色的凍土和稀疏、枯死的苔蘚,沒有一片雪。
圈外,暴雪依舊肆虐。
一條無形的、絕對的界線,劃分出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伊萬心臟狂跳,他下意識地向后退了一步,從背后甩下那把久經考驗的AK74步槍,緊緊握在了手中。
他看到了更詭異的東西。
區域的中心,離地約半人高的空中,懸浮著一塊東西。
不是冰,至少不像他見過的任何冰。
它大約有半人高,形狀不規則,像一塊被粗暴撕裂的水晶碎片,邊緣鋒利而扭曲。
它通體散發著一種純粹的、冰冷的幽藍光芒,那光仿佛是從物質內部滲透出來的,凝而不散,靜靜地懸浮在那里,像一顆凝固在空中的、來自異域的星辰。
光暈的邊緣微微扭曲著空氣,讓凍土上的枯草景象也顯得有些晃動。
某種武器??
什么意思?二毛又打過來了??
伊萬想起了停戰之前的某一次襲擊事件,他不得不懷疑,這是對方遺留下來、或者干脆是最新投放的武器。
如果是這樣的話.
自己必須去看看。
不,這可不是出于什么榮譽感、出于什么“愛國情懷”。
純粹是因為,如果自己真的碰巧撿到了一件尖端武器、撞破了一場陰謀的話.
那到手的獎金,至少能讓自己在幾個月的時間里好好休假了。
想到這里,伊萬向前邁出幾步。
他已經踏進了圈內。
而也就在這一瞬間,他感受到了劇烈的變化。
死寂。
絕對的死寂籠罩著這片圓圈。
外面風雪的咆哮聲,仿佛被一層無形的隔音玻璃徹底阻斷了。
伊萬甚至能聽到自己粗重的呼吸聲,還有血液沖擊耳膜時發出的“咚咚”悶響。
寒冷依舊刺骨,但一種更深的、源自未知的寒意,順著他的脊椎悄然爬升。
駝鹿的腳印消失在這里它該不會是.被這件武器吞掉了吧??
但這怎么可能??
像一頭警惕的老狼,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靠近那個詭異的“晶體”。
靴子踩在凍土上,發出清晰而堅硬的“咔嗒”聲,在這片詭異的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
鬼使神差地,伊萬沒有舉起槍。
一種難以言喻的沖動攫住了他,仿佛那藍光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召喚。
他緩緩地,近乎夢游般地,放低了手里AK74的槍口。
隨后,他伸出那只戴著厚實皮手套、指節粗大的右手,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對未知的恐懼與好奇,顫抖著,向那懸浮的幽藍光芒探去。
指尖,隔著粗糙的皮手套,距離那冰冷的藍光還有幾厘米時.
不是聲音,是一種直接作用于整個顱腔和神經末梢的、劇烈的、高頻率的震蕩!
伊萬感覺自己的頭顱像是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又像是被塞進了一口瘋狂轟鳴的巨鐘內部。
他的眼前猛地一黑,隨即又被無數炸開的、無法理解的色彩和光影碎片所淹沒!
時間,這個他賴以理解世界的堅固標尺,在那一瞬間徹底碎裂、崩塌、攪拌成一鍋沸騰的亂粥。
他看到.
不,是感知到。
巨大無匹的、披覆著濃密長毛的陰影,帶著山岳般沉重的步伐和震耳欲聾的、穿透靈魂的咆哮,轟然踏過這片凍土!
那是早已滅絕的巨獸,冰河世紀的幽魂.
猛犸象。
粗壯的腿踩踏著深棕色的凍土,長鼻卷起枯黃的苔蘚,龐大的身軀裹挾著凜冽的史前寒風撲面而來,帶著濃烈的、腐殖質和遠古野獸的腥臊氣息,幾乎讓他窒息。
下一秒,畫面瞬間撕裂。
冰冷的雪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目眩神迷的光線。
流線型的、無聲滑行的飛行器,在摩天大樓般高聳入云的奇異建筑之間急速穿梭,編織著光的河流。
刺耳的、高頻的嗡鳴取代了猛犸的咆哮,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冰冷的金屬味。
但還沒等他看清這到底是什么,下一秒,光影再次瘋狂扭曲、旋轉。
這一次,他看到了一張臉。
一張布滿深刻溝壑、皮膚松弛如揉皺的羊皮紙的臉。
渾濁的眼珠深陷在枯槁的眼窩里,只剩下黯淡無光的疲憊和對生命盡頭無邊的麻木。
稀疏的、雪白的頭發貼在干癟的頭皮上。
這是我自己??
垂死的、行將就木的伊萬·彼得羅維奇?
一種源自生命本能的、最深的恐懼和絕望,瞬間攥緊了他的心臟,幾乎將它捏爆!
過去。
未來。
死亡。
無數個“現在”的碎片,聲音、光影、氣味、觸感.無數個時間點的信息洪流,如同失控的、裹挾著一切的山洪,狂暴地沖進他的意識。
他感覺自己像一個脆弱的陶罐,被無形的巨力拋入時間的湍流,瞬間就要被沖撞得四分五裂。
“啊——”
一聲非人的、極度痛苦的嘶吼終于沖破了他痙攣的喉嚨。
他猛地向后踉蹌,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推開。
那只伸出的右手觸電般縮回,緊緊捂住了自己劇痛欲裂的頭顱。
身體失去平衡,沉重地摔倒在冰冷的、鋪滿新雪的圓圈之外。
暴風雪的咆哮聲、雪粒刮擦皮襖的沙沙聲,瞬間重新灌滿了他的耳朵。
伊萬蜷縮在雪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熱的痛楚和無法抑制的恐懼顫抖。
胃里翻江倒海,一股酸水猛地涌上喉嚨,他側過頭,“哇”地一聲吐在了雪地上,污穢物迅速在低溫中凝結。
他掙扎著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驚恐地望向那個圓圈。
那幽藍的碎片,依舊靜靜地懸浮在無雪區域的正中,散發著冰冷、恒定、不為所動的不祥光芒。
仿佛剛才那足以撕裂靈魂的時間風暴,對它而言,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一次呼吸。
它像一個永恒的、冷漠的觀測者,靜靜地懸浮在那里
一小時后。
“北極星”酒吧厚重的木門被猛地撞開,裹挾著一團凜冽的寒氣和一個搖搖晃晃的身影。
掛在門框上的銅鈴發出刺耳而短促的“叮當”聲,瞬間被酒吧內渾濁的熱浪和喧鬧淹沒。
伊萬·彼得羅維奇像一座移動的冰山,帶著一身未化的雪沫和寒氣,沉重地擠到吧臺前。
“謝爾蓋!來一瓶白樺樹!最烈的!”
他重重一巴掌拍在油膩膩的吧臺上,震得幾個空酒杯跳了起來。
聲音嘶啞卻穿透了喧囂,引得旁邊幾張桌子的人都看了過來。
酒保謝爾蓋抬起眼皮瞥了伊萬一眼,沒有說話。
他只是熟練地從身后架子上摸出一個矮胖的玻璃瓶,擰開金屬瓶蓋,“咚”地一聲杵在伊萬面前。
伊萬幾乎是搶過瓶子,對著瓶口就猛灌了一大口。
高濃度的伏特加像一道火線,從喉嚨一路燒灼到胃里,讓他劇烈地嗆咳起來,眼淚都嗆了出來。
但這股灼熱似乎給了他力量,他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嘴,轉過身,背靠著吧臺,布滿血絲的眼睛掃視著周圍幾張熟悉又帶著點好奇的臉孔。
“今天.是我的最后一天了!”
他故意提高了嗓門,聲音因為酒精和亢奮而有些變調,帶著一種急于宣泄的顫抖。
他揮舞著酒瓶,瓶里的液體危險地晃蕩著。
“最后一天?伊萬,你終于決定要辭職了?”
角落里有人醉醺醺地笑著。
“買國家樂透中獎了?”
另一個聲音起哄。
伊萬猛地搖頭,下巴上的冰碴簌簌往下掉。
“中獎??蘇卡不列!”
“我他媽的要死了!我馬上就要死了!”
他啐了一口,唾沫星子飛濺。
“我他媽撞見時間了!活的時間!裂開了縫的時間!”
“我看到了自己!我看到馬上要死掉的自己!”
哄笑聲更大了。
顯然,沒人當真。
“伊萬,你凍壞腦子了吧?再來一杯暖暖?”
“別管那些游客了,我早就說過這份工作不好干。”
“那些華夏人嘖.”
一個老熟人搖搖頭,善意地安撫。
但伊萬卻絲毫沒有領情。
“放屁!”
他的臉漲得更紅了,一半是酒勁,一半是急切的、不被理解的憤怒。
“就在我們平時打獵的那個山坡!暴風雪!雪!那么大!在那兒!一塊地方!干干凈凈!圓的!一點雪都沒有!熱乎的!”
他語無倫次,手舞足蹈地比劃著那個圓圈。
“中間!飄著一塊冰!藍色的!像像凍住的鬼火!”
他猛地又灌了一口酒,試圖壓制住回憶帶來的那種靈魂深處的悸動和恐懼。
但融入血液的酒精,反而讓那種感覺更加洶涌。
“老子摸了一下!就一下!”
他伸出那只戴著破皮手套的右手,仿佛還能感受到那種冰冷的、非物質的觸感。
“嗡——!”
他模仿著那可怕的顱內震蕩,發出一個怪異的、拉長的聲音。
他的身體劇烈搖晃了一下,眼神瞬間變得空洞而遙遠,仿佛靈魂又被拖回了那個恐怖的瞬間。
“全來了!冰河!那么大!猛犸!轟隆隆地跑過去!”
“呼啦一下!又他媽變了!全是古怪的飛機!在天上亂飛!樓高得插進云里!還有城市飛在天上!吵得要死!一股子鐵銹和燒焦的味兒!”
他揮舞著手臂,仿佛在驅趕那些幻象。
“然后,是我自己!”
“要死掉的,我自己!”
酒吧里短暫的安靜了一下,隨即爆發出更響亮的哄笑和拍桌聲。
“哈哈哈哈哈!伊萬!你這醉鬼!伏特加喝到眼睛里去了吧?”
“編!接著編!這故事很精彩!”
“沒錯!多說點,明天我講給那些游客聽,搞不好還能騙一筆小費!”
伊萬的臉由紅轉黑,他感到一種被嘲弄的屈辱。
他猛地捶了一下吧臺,震得酒瓶跳起。
“他媽的,你們就沒有人看新聞嗎?!”
“我已經知道那是什么了!”
“那是高維通道,高維通道!”
“你們不懂嗎??接觸過高維通道的人都會死!”
“我們會變成怪物”
他的聲音哽住了,肩膀微微垮塌下來,剛才那股亢奮的勁頭像被戳破的氣球,瞬間泄掉了大半。
他的眼神里只剩下一種深刻的、無法言說的疲憊和困惑。
他呆呆地看著自己那只伸出的右手,粗大、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在昏暗油膩的燈光下微微顫抖。
“真的.”
他喃喃自語,更像是對自己說。
“我知道我自己快要死了。”
“我沒有時間了.”
“這是我的最后一杯酒了。”
“媽的。”
“我應該點一瓶魯索巴爾特。”
“你們這里有魯索巴爾特嗎?”
話音落下,哄笑聲漸漸平息了一些。
酒吧里彌漫起一絲微妙的尷尬和懷疑。
伊萬平時雖然愛吹牛,講給那些華夏游客聽的故事也往往能在短視頻平臺上收獲最多的點贊。
但,他很少編造如此離奇、又帶著如此真切恐懼感的故事。
他那瞬間流露出的、仿佛靈魂被抽空的疲憊和恐懼,不像裝出來的。
幾個老熟人交換了一下眼神,不再起哄,只是默默喝著杯里的酒。
謝爾蓋叫嚷著讓酒保給他上一瓶最貴的伏特加,昏黃的燈光在他光禿禿的頭頂反射出油光。
他那雙渾濁的眼睛,卻像是無意識地,極其短暫地瞟了一眼酒吧那扇蒙著厚厚水汽的、朝向街道的窗戶。
目光只是一掠而過,快得沒有任何人察覺。
就在這時——
哐當!
酒吧那扇沉重的、包著鐵皮的原木大門,被人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力量從外面猛地推開。
力量之大,讓門軸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門板狠狠撞在墻壁上,發出巨響。
刺骨的寒風像決堤的洪水般倒灌進來,瞬間沖散了酒吧里渾濁的暖意。
所有的喧囂,如同被一把無形的巨刃瞬間斬斷,消失得無影無蹤。
整個酒吧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寒風灌入的嗚咽聲。
兩個身影堵在門口,像兩座驟然降臨的黑色冰山,截斷了門外灰蒙蒙的天光。
他們徑直走向吧臺,走向伊萬。
擋在他們路徑上的酒客,像是被無形的力量分開,不由自主地、悄無聲息地向后退縮,讓開一條通道。
皮鞋踏地的聲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最終在伊萬面前停下。
其中一個黑衣人,個子稍高一些,緩緩抬起帶著黑色皮手套的右手。
他精準地從大衣內袋里取出一個扁平的、深棕色的皮質證件夾,用一種近乎機械的流暢動作翻開,將鑲嵌在里面的金屬徽章和卡片展示在伊萬眼前。
那徽章是暗沉的銀色,主體是一只雙頭鷹,鷹爪緊抓著權杖與金球。
伊萬的目光死死盯在那只雙頭鷹上,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
他認得這個標志,所有生活在這片廣袤凍土上的人,都認得它背后代表的、令人窒息的龐大陰影——聯邦安全局。
“伊萬·彼得羅維奇·索洛維約夫?”
拿著證件的高個子黑衣人開口了。
這是詢問。
但或許,更準確地說,只是在“確認”。
伊萬喉嚨發干,想說話,卻只發出一個無意義的、嘶啞的聲音。
“嗯。”
他握著酒瓶的手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
“跟我們走一趟。”
另一個黑衣人開口,聲音同樣冰冷平板,是命令,沒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為什么??”
伊萬似乎還想要做最后的掙扎。
但那個男人卻沒有回答。
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神秘的笑容。
“伊萬·彼得羅維奇·索洛維約夫。”
“你太走運了。”
“搞不好,你這個名字,要出現在歷史書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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