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蘇子麥看著正要摘下面具的黑蛹,忽然叫住他。
“呃……事到如今,你還要做什么?”
黑蛹剛剛抬起的右手還抵在面具上方。他抬起頭來,透過眼眶部分,無奈地看向蘇子麥。
“我自己摘。”蘇子麥盯著他,輕聲說,“不然不知道你要動什么手腳。”說著,她從座椅上驀然起身。
“哈哈……那我是不是還得重新戴好,這樣你才比較有儀式感?”
黑蛹聳了聳肩膀,語氣就好像在陪一個三歲小孩玩耍。
“隨便你。”蘇子麥低聲說。
“好的。不愧是我們的紙尿褲惡魔,還是這么蠻橫,全世界都圍著你轉。”
黑蛹搖了搖頭感慨著,隨即重新戴好了面具,摁下了耳側的固定鍵,面具一下子貼合了他的面頰。
他閉上了眼睛,用拘束帶向她勾了勾手,示意她可以過來了。
車廂內光影晃蕩,照得人影也搖搖晃晃。
像是醉夢一場。
忽明忽滅的燈光之中,蘇子麥就這么明暗交替地走近黑蛹,然后輕輕地坐到了他的身旁。
她低垂著眼,沉默了一會兒,隨后慢慢地扭過頭來,好奇地盯著黑蛹的側臉看。
此時的黑蛹像是一個入定的老僧,就那樣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地等著她出手。燈光是暗橙色的,折射在冷冽的面具上。
車廂的燈光忽然滅了。時空亂流的幽藍微光透過車窗灑了進來,照在兩人的臉上。
一片昏暗中,蘇子麥安靜而認真地看著他的側臉,就像是一只警惕的貓。
良久過后,她緩緩伸出手,撫過帶著金屬質感的面具,而后來到耳側。她抬起頭來,深吸一口氣,按下了按鍵。
”咔”的一聲,面具緩緩地松開了。
蘇子麥抓住那一片快要滑落的面具,遲疑了一會兒,慢慢地把它摘了下來。
暗紅的金屬物體脫離了黑蛹的面孔,不再起到遮擋的作用,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算得上清秀的少年面容,黑眼圈有點重,臉上沒什么表情,嘴唇有些蒼白。
她一眨不眨地看著這張臉,明明是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卻用看陌生人的眼光打量著。
片刻過后,她小心翼翼地把面具放到了身邊的座位上。然后抬手,摸過顧文裕的臉頰,輕輕地撫過他的每一寸皮膚,眼角、鼻梁、臉頰、嘴唇……就好像一個看不見光明的人,在靠著觸感確定著對方的長相。
車廂內靜悄悄一片。
她摸得那么仔細,那么安靜,像是要感受他臉上的每一寸皮膚。
顧文裕沉默著,任由她的手在臉龐上撫過,劃過他的鼻梁和眼窩。他感覺有些癢癢的,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我說……你滿意了么?”這時,他忍不住開了口,摘下面具后就連聲音都變了,青澀,卻又從容。
“你別動。”蘇子麥輕聲說,“不準動,不許動,不要動……不然我恨你一輩子。”
“遵命,小麥長官。”
蘇子麥皺起鼻子,輕輕捏了捏他的臉頰,又用力地扯了扯他的嘴角,就好像在確定眼前的是不是一張假的臉那樣。
片刻之后,她忽然低下了頭,終于舍得把手從他的臉上移開了。
但顧文裕還是十分耐心地配合著她,就好像兩人小時候,在庭院的草地上玩一二三木頭人那樣,女孩站在樹下,喊著“三,二,一”轉過頭來時,草地上的男孩一動不動;女孩移開捂著眼睛的手,偷偷從指縫之間盯著他時,男孩還是一動不動,不過臉上掛著一抹狡黠的微笑。
車上光影蕩漾,搖搖晃晃,顧文裕心中思緒連篇,卻被一道輕輕的話語聲勾去了。
“接下來的話,不是說給你聽的。”蘇子麥低低地說。
“不懂就問,那你要說給誰聽?”
“黑蛹。”
“呃……老妹,我怎么感覺你的腦袋尖尖的?”
“閉嘴,老哥你不準說話。”
“好好好,你說吧。”顧文裕嘆了口氣,“黑蛹同志在聽著呢,我已經用拘束帶把顧文裕的嘴貼上了。你的哥哥現在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啞巴,發不出聲音。”
“真的?”
“真的,蘇子麥小姐,我已經把顧文裕那個低能玩意兒吊在圖書館的天花板上了!噢,如果你的好哥哥敢動一下,我就用拘束帶狠狠抽他,再猛踹他的屁股。”
顧文裕把后背倚在椅子上,用翻譯腔敷衍地回應著。
說句實話,他感覺自己全身的雞皮疙瘩都快出來了,也不知道這個老妹突然發什么神經。
但從小到大她的脾氣都那么糟糕,如果不哄著她,她肯定會發火的。況且他瞞了她那么久,她不對他拳打腳踢都算溫柔了。
“那大撲棱蛾子,我可要開始說了。”蘇子麥低聲說。
“你說。”
蘇子麥垂眼又抬眼,深吸一口氣,直勾勾地看著他的臉。
“大撲棱蛾子。”
“嗯嗯。”
“臭撲棱蛾子。”
“嗯嗯嗯。”
“爛撲棱蛾子。”
“嗯嗯嗯嗯。”
“其實我還挺喜歡你的。”
顧文裕一愣。
他怔了好一會兒,思緒一下子就亂了,半晌才開口問:
“理由呢?”
“我之前覺得……你跟我哥哥好像,嘴貧,賤賤的,但是又會偷偷關心我,所以不知不覺就對你產生了好感。”她輕聲說,“我小時候最喜歡的人就是我哥了,團長和我說,人在長大后,都會喜歡上和最開始喜歡的那個人相似的人,所以我想我就喜歡和我哥很像的人。”
顧文裕呆呆地看著她,整個人沉默住了。片刻之后,他才回過神來,于是從她臉上移開目光。
“你介意我把面具戴上,然后裝上變聲器么?”他問。
“不要。”
“行吧,等我一會……”
黑魆魆的車廂里,顧文裕仰著頭,對著天花板發了一會兒呆,隨后迅速代入角色,就好像小時候,在家里陪著她玩過家家那樣,始終謹記自己現在是黑蛹,而不是顧文裕。
于是咳嗽兩聲,盡可能用一如既往的搞怪腔調,甕聲甕氣地說道:
“然后呢?你想表達什么,蘇子麥小姐。”
“你猜,我說的是哪種喜歡?”
顧文裕深吸一口氣,眼角微微抽動,“拜托,老妹……雖然黑蛹同志的人設是覺醒女性,但這可不是你喜歡上他的理由,我支持一切性取向,也支持你是女同,但跨性別戀愛還是有些超……”
“不準用自己的語氣說話!我不是說給你聽的,你不準評價!”蘇子麥打斷了他,壓低小臉,惡狠狠盯著他的眼睛。
“你這是要把我逼成人格分裂么?”顧文裕聳聳肩,“我可不想像你一樣左腦攻擊右腦。”
蘇子麥瞪著他,氣得眼睛都快紅了。雖然本來就紅著。
“知道了,知道了。”顧文裕垂著頭,嘆了口氣。
“那我繼續說了。”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我聽著呢,蘇子麥小姐。”
“那天在拍賣會上你救了我,我嚇得腿都動不了,你抱著我離開了那兒。東京下的雨挺大的,好冷好冷,感覺整個人都快凍僵了,所以你抱著我的時候,我覺得好暖和……”
顧文裕沉默著,搖曳的燈光有些晃眼,他索性閉上了眼睛。
“其實一開始明明好討厭你這個人,但了解你越多,就覺得你其實還蠻有趣的。”
“哦哦。”
“明明一直吊兒郎當的,可關鍵時候很可靠;雖然一直嘲笑我,但你卻好關心我,所以慢慢我就不生氣了。”
“嗯。”
“每次危險的時候,你都會來幫我;你還好幾次救了我家那個笨大哥,廣場上那次,還有幕瀧那一次。”
“舉手之勞。”
“這是我第一次喜歡別人,其實我本來也不知道什么是喜歡……我只知道,在知道你是誰之后,感覺心里空蕩蕩的。”
顧文裕忽然不回應了,只是閉著眼睛,在黑暗中發呆。
“早上從你床底下翻到那個紙箱時,我在你房間一個人發了好久的呆,很想給你打一個電話,聽你的聲音,但我忍住沒有……我厲害吧?”她繼續說,聲音很輕。
“其實我很早之前就說過了,你如果知道我是誰,那一定會后悔的。”顧文裕一邊說一邊睜開了眼,扭頭,安靜地對上她的目光。
“所以,你后悔了么?”他好奇地問。
蘇子麥想了想,搖了搖頭。
“我不后悔。”
“我感覺那些都是你的錯覺,比方說什么吊橋效應啊,一起經歷過危險的人容易對彼此產生好感之類的,還有就是……十幾歲的小屁孩心智還不成熟,被人救了一次,容易把對方看得很重要不奇怪……嗯,等你長到我這個年齡,你就知道自己現在有多幼稚了。”
說完,顧文裕默默地在心里補充道:雖然我只有十二歲,等你生長到我這個年齡恐怕得逆向生長了,紙尿褲惡魔。
“哦,我知道了。”
“好的,那我可以把顧文裕放出來了?”
“大撲棱蛾子……把我哥哥還回來吧。”
“Okay,我馬上把顧文裕從圖書館里放……”顧文裕話還沒說完,那一刻他忽然愣了在原地,蘇子麥往前撲抱住了他,把頭埋在他的懷里。
她紅著眼眶,眼淚止不住地從眼角流下。懷中傳來的溫熱讓他呆了很長一會兒,
“你又怎么了?”顧文裕回過神來,忍不住低聲問。
“干嘛……”她把腦袋貼近他的懷里,聲音沙啞,囁嚅地呢喃道,“我不能對外人撒嬌,你還不讓我對自己的哥哥撒嬌么。”
顧文裕垂眼盯著她的臉龐,遲疑了一會兒,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頂。女孩的發絲像水一樣在指縫上淌過。
“我真的討厭死你了,一直在耍我,騙我很好玩么……我也會傷心的。”
“對不起啦。”
“從小到大,你都這樣,就欺負家里只有我不聰明唄……”
“對不起喔。”
“我還以為自己變厲害了,可以保護你了……沒想到一直被你蒙在鼓里。”
“嗯,對不起。”
“你……明明那么關心我,為什么不直接和我說?”
“誰讓顧文裕就是那么別扭的人呢,其實有時候,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演誰,是顧文裕呢,還是黑蛹呢……又或者,其實從一開始就誰都不是。”說到這兒,姬明歡忽然低下了頭,低垂的額發遮住了他的眼睛。
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扭頭望向窗外的時空亂流。
兩人都沒有說話了。但是能聽見女孩勻稱而平穩的呼吸聲。
車廂內靜悄悄的。
列車還在隆隆地前行,去往不知何處的遠方,顧文裕坐在座位上,一手看書,另一只手輕輕地摸著女孩的腦袋,懷里的女孩慢慢地安靜了下來,眼角也不怎么紅了。
“哥哥。”
“在呢。”
“哥哥哥哥。”
“在呢在呢。”
“我原諒你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