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紐約流光溢彩,像是一個打扮雍容的貴婦人。時代廣場燈火通明,人潮擠得車子開不動道。
邁巴赫的車窗外,霓虹燈亮得恍惚,世界好像變成了一片模糊的色塊。
而車廂內昏昏暗暗,不知道什么時候,顧綺野的手背已經滲出了冷汗。
他正故作平靜,若無其事地操作著平板電腦。
手指滑動屏幕,進入虹翼專用會議軟件的選項頁,滑至最底部,一個名為“歷史接收文件”的選項映入了眼簾。
顧綺野做好心理準備過后,抬手點擊,一個文件列表頓時彈了出來,密密麻麻的文件檔案擠滿眼眶。
每一個文件都標注著名稱,以及具體的接收日期。
顧綺野可以看見一個篩選關鍵詞的輸入框,但他不想這么做,只是抱著一種微妙的抗拒心理,慢慢向上滑動屏幕,將每一個文件資料的名稱都錄入眼里。
這些文件大多是聯合國高層發布的行動綱領,任務檔案。
以及任務結束過后,由虹翼成員各自書寫的報告,像是什么撒哈拉沙漠行動、北極行動、太平洋行動……
其中,當屬帆冬青寫的行動報告最敷衍,一眼看得出來是用AI代寫的。
從這些任務名稱就看得出來,虹翼的任務范疇非常廣闊。
大到居住在北海的危險神奇物種,例如“鬼鯨”、“龍水母”,小到世界各地的異能犯罪組織,乃至于高級的異能犯罪者,例如,“白鴉旅團”、“黑十字”、“鬼鐘”……
而看到針對“異能罪犯鬼鐘討伐行動”一事的報告時,顧綺野的右手微微停頓了一會兒。
提交行動報告的人自然是尤芮爾。
他的神情復雜,遲疑片刻,點開文件,只見報告內容里插著一張現場的照片。
那是黎京中心星光樂園里一個巨大的隕石坑。
隕石坑外,四下儼然也是一副千瘡百孔的景象。巨大的摩天輪碎得徹底,散在凹坑中,鐵纜,車座,燈管,一切都是扁平的。
到了這一刻,顧綺野才終于確定這是尤芮爾一手造成的景象。
不知為何,他忽然回想起來,五年前的那一天,如同流星般從天而降的耀眼光柱,千瘡百孔的大地,母親最后對他們露出的笑容。
“不對。”顧綺野搖了搖頭,心想,“她的能力是創造冰,那道光柱和她應該沒有關系。”
于是他垂下目光,繼續翻看尤芮爾提交的行動報告,文字格式十分整齊、簡練,就和她的為人處事一樣;
其中提到,鬼鐘的尸體被她的異能摧毀,以及在任務途中出現了一名第三者。
而這名第三者,自然就是黎京的常駐通緝犯,“黑蛹”。
尤芮爾在報告里還提到:黑蛹疑似具有某種“創造分身or傀儡,并加以控制”的能力——傀儡具有言語能力,并且能夠正常使用拘束帶。
在那一天的凌晨,黑蛹便是操控傀儡進入黎京中心游樂園,與尤芮爾搭話;最后的最后,鬼鐘死去的那一刻,黑蛹的傀儡也揮發為一片氣體散去。
尤芮爾未能阻止這一幕發生,同時也并未在附近找到疑似黑蛹本體的人物。
當然了,這本來也不在她的任務范疇內,換作一個隨性點的虹翼人員甚至懶得報告,只需要寫到“鬼鐘死了,皆大歡喜”即可,她已經算很負責了。
創造分身么?黑蛹還有這種能力,怪不得平時那么冒進,顧綺野這么想著,這下他終于確定黑蛹沒往自己身上亂攬功了。
從尤芮爾提交的這份任務報告來看,的確是在那一天凌晨,是黑蛹幫助顧卓案活了下來。
顧綺野想,有過這一次教訓,老爹下次應該會謹慎一點,但等復仇結束后,我們又得何去何從呢?
那時我應該和老爹一樣,變成了一個臭名遠揚、人人喊打的通緝犯了。
不過這也是我罪有應得,幕瀧不也成了一名通緝犯,但異行者協會對外聲稱“藍弧”已經死了;
如果過了半個月,藍弧突然復活了,還莫名其妙成了一個通緝犯,那會對協會的顏面造成大幅影響,甚至直接搞垮協會的公信力。
所以,那時大概只有虹翼內部的人員才會來追殺我,想到這兒,顧綺野抬起頭,看了看尤芮爾的背影,這個冰雕般的女孩已經很久很久沒出聲了。
邁巴赫穿梭在夜色中,街上燈火輝煌。
他退出行動報告,繼續往上翻動文件記錄;伴隨著文件記錄的日期越來越早,顧綺野的手指越來越慢,那一個糟糕的、令人心悸的日子越來越靠近了。
像是回身走入一場暴雨之中,渾身都在雨幕里慢慢涼下來,右手微微地顫抖著。
“冷么?”尤芮爾忽然說,“需要我調高空調溫度?”
“不需要。”顧綺野翻著文件,漫不經心地說。
說真的,他很好奇尤芮爾到底是在開車,還是在透過后視鏡觀察他,那他在地下停車場里放出閃電的那一刻,尤芮爾會不會在第一時間就已經注意到了,只是沒有說出口而已。
他搖了搖頭,收回亂七八糟的思緒。
接收文件的時間一步一步向上推移,一年,兩年,三年,四年,最后來到了2015年。
手指一頁一頁地往后翻去,翻頁的速度越來越慢,時間跳躍的幅度此刻已經從年份減少至月份,最后精準到了每一個日期。
顧綺野的心跳聲越來越快,像是有一千萬個小人在他的胸口跳著踢踏舞。
終于,在他的視線之中出現了那一個突兀而敏感的日期,就好像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忽然看見了一把發亮的手電筒。
2015年05月15日。
與此同時,文件的名稱映入眼簾,令他的瞳孔忍不住微微收縮:
——“處罰記錄:黎京,老京麥街區事件,大規模毀壞建筑、造成多人傷亡。”
這一刻,顧綺野忽然感覺有些恍惚,就好像一場幻夢。
車窗外朦朧的霓虹燈打在他惘然的臉龐上,追查了多年的真相就在眼前,一切比他想象的還要簡單許多,也許現實真的沒有影視劇里那么曲折。
只要點進這份文件,他就會知道殺死了自己媽媽的人到底是誰,造成了五年前那場慘劇的罪魁禍首就在眼前了。
顧綺野深深吸了口氣,沉默了片刻,懸在半空中的食指緩慢落下,觸動屏幕,按在了文件的名稱上方。
他的眼神安靜而認真,不知為何到了這種時候,他的心情卻平靜得嚇人。
因為文件過于久遠,所以在加載文件時,平板電腦的屏幕卡頓了一會兒,純白色的頁面照亮了顧綺野漆黑的瞳孔。
片刻過后,文件加載了出來,第一行文字進入了他的視線。
“處罰對象:現任虹翼12號成員;代號,傀儡之父。”
與此同時,世界的另一角。
日本當地時間早上八點鐘,北海道,一座坐落偏僻的廢棄火車站內部。
黑蛹正一動不動倒吊在屋檐下,一手捧著《西西弗神話》,另一手則握著一部諾基亞手機。
給顧綺野發完消息過后,他抬起頭來,默默地看著軌道上的積水洼。
不多時,一片隆隆的轟鳴聲傳來,隨后隧道中沖出一頭通體暗紅的鋼鐵巨獸。
火車惡魔停了下來,車頭因為突如其來的反沖力向上曲起,仿佛揚蹄的烈馬,車廂的縫隙中擴散出大片大片的濁白色蒸汽。它的面孔眉頭緊鎖,蒼老的白胡子一邊翹起,一邊耷拉著,看起來頗為滑稽。
七號車廂的車門緩緩打開,一條鋼鐵舷梯向外延伸,柯祁芮下了車,一抬眼便看見用拘束帶向她揮手的黑蛹。
她一如既往叼著煙桿,體態松弛;他也一如既往捧著本書,像是馬戲團的戲子那樣倒吊在半空中。
柯祁芮揶揄道,“司機來了,滿意么?”
“那我可太滿意了,您還真是守時,柯小姐。”黑蛹贊揚道,“有些人就沒有這么優秀的品質,總得讓我久等。”
“話說回來……你這不是能從紐約到日本么,為什么突然又叫上我了?”柯祁芮好奇地問。
她不明白,既然黑蛹有別的手段可以實現這件事,那為什么非得叫上她?
“呃,事情是這樣的,帶我從紐約來日本的是一個奇聞使男孩,而他在來時路上發現一座遺址,貌似遺跡里藏著一張世代級奇聞,所以他已經過去一探究竟了。”黑蛹無奈攤手,“否則我怎么會好意思每一次都叫上你,別看我這樣,我的面子可是很薄很薄的,我的面具之下只是一個羞澀的、內向的小男孩,說不定還是一個小學生。”
“原來如此,怪不得又得聯系上我這個司機。”柯祁芮微微地笑著。
“總之,寒暄就先到這里吧,我時間緊迫。”
說著,黑蛹收起拘束帶,翻轉身子,從半空中輕盈地落了下來,與柯祁芮一同登上車廂。
不一會兒,轟鳴響徹火車站,火車惡魔一頭鉆進黑黢黢的隧道。
列車車廂中,黑蛹與柯祁芮相對而坐,一個默默地看著對方,一個則是低頭看著一本偵探。
“你看得我有點發毛了。”柯祁芮挑了挑眉毛,“有什么事么?”
“是的,柯小姐,有一件事我要和你說說。”黑蛹沉默了片刻,忽然說。
柯祁芮想了想,抬起頭來,微微斂容。
“救世會的事情么?”她問。
“不,其實只是我個人的事情而已。”黑蛹搖了搖頭,“我總感覺,是時候該交代一下了。”說完,他抬起手來,摁下位于面具耳側部分的固定鍵。
清寂的車廂中,“咔”的一聲響起。
他臉上的金屬面具一下子松開,不再緊貼著面部。
而后,在柯祁芮驚訝的目光之中,黑蛹慢慢地摘下了臉上暗紅相間的面具,露出一張清秀的、稚氣未褪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