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異能……失控的癥狀加深了么?”尤芮爾沉默了片刻,開口問。
剛才抬起頭的那一刻,透過后視鏡,她隱約看見了絲絲縷縷殘存在黑暗之中的電弧,而且顧綺野的樣子也不太對勁,他低垂著頭,臉色蒼白得像一個紙人。
“不至于,還沒到失控的程度。”顧綺野輕聲說,“我只是在簡單測試一下而已。說不定平常多把黑色的電種拿出來用,慢慢的它就會變得更穩定一些,這樣也不至于會在實戰中掉鏈子。”
“是么。”尤芮爾回道。
她從平板電腦上淺淺抬眼,看了一下坐在身后的青年。車廂的內置燈沒有打開,他的臉龐籠罩在后車座的陰影中。不知為何,他的神情隱隱約約給人一種掙扎和痛苦的感覺。
此時此刻,顧綺野的心中思緒紛雜。
忍耐。我的仇人不止一個,現在暴露身份還太早了,殺死媽媽的人還沒找到。如果我現在就殺死她,那我的身份就會暴露,接下來就沒辦法再繼續待在虹翼里。
所以,我還得繼續忍耐……現在還不是時機。
想到這兒,顧綺野藏在陰影中的右手忽然垂了下來,接著跳蕩在指尖的那一抹黑色電光熄滅了。他如釋重負,疲憊地闔上了眼皮,不再觀察著尤芮爾的背影。
“我在想……你需要掉頭回去檢查一下身體么?”尤芮爾低聲問。
“不……我不需要。”
顧綺野輕聲說著,搖了搖頭。
“我尊重你的個人選擇,但需要的時候請及時報告。”尤芮爾說,“每一名天災級異能者都是昂貴的財產,所以你必須意識到自己的身體情況很重要。”
她的手指劃了劃屏幕,拿出一如既往的、機器人那般說話的腔調,漫不經心地說道:
“根據資料記錄,你在黎京擔任異行者的這幾年里,你并不喜歡依靠異行者協會的醫療團隊,除非傷勢嚴重到昏迷過去,否則在大部分時候,你都會選擇自己一個人簡單地處理傷口,靠著身體的自愈能力硬撐過去,而不是接受后勤人員的幫助。”
“所以呢?”
“這是很奇怪的行為。你明明可以選擇不單打獨斗。”
顧綺野找了一個蹩腳的借口,“我只是不信任他們,我之前就有一個同事因為后勤人員的失誤死掉了。”
“但虹翼不一樣,我們的身后站著的是世界最高級的醫護團隊,你可以把自己的身體放心地交給他們。”尤芮爾說,“他們和異行者協會的草臺班子不同。”
顧綺野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他的心情很煩躁,明明心里知道她是仇人,根本不想聽見她說話,但聽見她那不含情緒的聲音時,心情又會不由自主地平靜下來。
“你在關心我么?”他忽然問。
尤芮爾抵著屏幕的指尖微微頓了頓,半晌過后,又漫不經心地滑動起來。“不,這只是對同事的建議。”她說。
“謝謝。”
“你的家人沒聯系過你?”尤芮爾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
她不明白,該怎么讓后視鏡里的這個人重視自己。那份歷史資料里也顯示,在協會心理醫生的評估里,異行者藍弧有著明顯的自毀傾向,所以才會像表現出來的那樣,對自身的問題疏忽,卻把別人的性命看得那么重。
也許,他的家人能讓他懂得,更在乎自己一點?尤芮爾這么猜想,等待著顧綺野的回應。
顧綺野沉默了很久很久,搖了搖頭。
“沒有。”
“為什么?”
“因為……因為我老爹喜歡搞失蹤,總是動不動就消失大半個月;拜他所賜,我的妹妹常常一聲不吭就離家出走。”顧綺野低聲說,“但我還有一個弟弟,他人還算比較乖,平時很少讓人操心。現在只有他一個人還呆在家里,我有些擔心他有沒有好好吃飯。”
“那你這個不用操心的弟弟,平時沒有聯系你么?”
“沒有,我弟弟不怎么喜歡給人發信息,他的人比較內向。”
尤芮爾想了想,又問:“那你的,老爹……他是什么樣的人?”
她似乎不太適應“老爹”這個叫法,但還是順應了顧綺野說話的口癖。
說實話,從這個就連每一個字句用詞,都要精確得如同機器人那般的女孩口中,忽然聽見這么一個親昵而接地氣的詞語,難免會讓人感到違和。
顧綺野把后腦勺倚在椅背上,放空大腦,思考了一會兒,終于開了口。
“嗯……我的老爹么?”他一邊想,一邊漫不經心地說著,“他是一個暴躁、固執,又別扭的人。只要是他認準的事,別人不管怎么說,他都聽不進去的,完全講不了理,但我們家里很多人都遺傳了他這一點,包括我也在內。”
說到最后,他忽然咧了咧嘴角。
如果換作加入虹翼之前,顧綺野怎么都不會想到:他居然坐在仇人的車里,和她討論著被她殺死的父親……
這一幕諷刺得讓他感覺好笑,他笑得很不合時宜,像是在笑別人,又好像在嘲諷自己。他不想睜開眼睛,不想看見后視鏡的自己,害怕會想把這張虛偽的臉撕得粉碎。
“聽起來很糟糕。”尤芮爾低聲說。
“其實他以前是一個很好很可靠的人,雖然不善言辭,但性格溫柔,做事有底線,每次下班總會帶好吃的給我們。”顧綺野說,“媽媽的死改變了他。”
“我本來想問你,有家人關心是什么感覺。”尤芮爾說,“但你的家庭狀況似乎并不是很理想,也許我應該避開這些話題。”
她頓了頓,垂下了冰藍色的眼睛,“對不起,我并不是很擅長和別人交流。”
話還沒說完,尤芮爾安靜而認真地說:“但這不是因為年齡的隔閡,雖然我說過我的實際年齡比身體年齡要大,其實我只比你大一歲而已。”
“你為什么偏偏計較這種莫名其妙的問題?”
“不知道。”
“其實我猜出來了,你的真實年齡應該在二十多歲左右,畢竟哪有老奶奶和老阿姨,會喜歡玩一大堆手機游戲的?”
尤芮爾沉默了片刻,淡淡地說:“根據我的觀察,一般你這么說的時候,就是曾經有一秒鐘在心里認為,我有可能是老阿姨或者老奶奶。”
顧綺野沒什么說話的力氣了,干脆回避了這個問題。
尤芮爾啪嗒啪嗒地點擊著平板電腦,顧綺野感覺心很累,所以閉著眼睛靜靜地歇息著。偌大的地下停車場內死寂無聲。
片刻之后,顧綺野忽然開口說:“我以往每次執行任務的時候,其實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類似的想法。”
“什么問題?”
“你有沒有想過,自己殺死的人也有家人?”
顧綺野說著,慢慢睜開眼睛,透過后視鏡直視著尤芮爾的臉龐。
“一般來說,聯合國需要我們處理的人,要么殺死了很多人,要么他們的危險程度已經超過了可以考慮‘對方是否有家屬’這個問題的范疇。”尤芮爾說,“所以我沒想過。”
“這樣么。”
“你在當異行者藍弧期間,每一次都是把罪犯抓住送進牢獄。”尤芮爾說,“但虹翼的處理方式不一樣,對我們來說,讓目標人間蒸發很常見,這樣方便保證任務的隱秘性。”
“我明白了。”
“總之……我們先去吃晚餐。”
尤芮爾放下平板電腦,用遙控鑰匙啟動了邁巴赫。踩下油門,轎車咆哮著駛出了地下車庫。落日時分的陽光灑了下來,普照在曼哈頓的大道上,兩側高樓的玻璃幕墻熠熠生輝,像是夕陽下的海面。
顧綺野一個人坐在后車座,沉默地打開了手機,他終于舍得看剛才黑蛹發來的短信了——如果不是這條短信,他剛才可能已經刺穿了尤芮爾的心臟。
其實他心里也知道,自己不可以再拖延下去了,越了解仇人,只會讓自己越優柔寡斷。他就是這么一個軟弱的人。
顧綺野很了解自己。當他沒辦法把自己的仇人當做一個近似于牲畜、僅僅只是寄托著負面情緒的存在,而是嘗試把對方當做一個個活生生的、和他擁有著相同的情緒的人時……那殺死對方將無法為他帶來任何東西。
他不會有快感,也不會放過自己,費盡心思換來的,可能只是一道更加緊固的枷鎖扣在了心上。
所以,趁現在還不了解對方,趁還不會猶豫,他必須把后視鏡里的這個人殺死。
想到這里,顧綺野的眼神慢慢地冷了下來,他沉默地望著黑蛹的短信。
黑蛹:你怎么可以拉黑我那么久?
黑蛹:這次在日本玩得開不開心?呃,美國時間那邊貌似是半夜,你不會已經睡了吧?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顧綺野:我最后向你確認一遍,殺了我老爹的,是極冰少女,尤芮爾,對么?
黑蛹:我有這樣說過么?
顧綺野:你還在耍我,她已經親口告訴我了,那天就是她……殺了鬼鐘。
黑蛹:我的意思是……是誰殺了鬼鐘根本不重要好么?
顧綺野的面孔微微抽動,這一刻他徹底地被惹怒了。他的手背上爆出青筋,一個字一個字地用力打在屏幕上,發送。
顧綺野:你在開玩笑么?
屏幕對面,黑蛹并未用言語回應他的憤怒,而是忽然發來了一張照片。
顧綺野皺起了眉頭,緩緩抬手戳了一下照片,放大后的照片錄入眼中,每一個細節都十分清晰,讓人一覽無遺。
這是一張自拍照。照片的背景是一座書店。照片里有著兩張人臉,其中一人身穿襯衣,坐在柜臺后邊的轉椅上,臉上戴著眼鏡,眼睛微微瞇起露出一個老氣的笑容。
而另一個人,則站在柜臺前邊,左手抄在口袋里。他穿著破洞的黑色外套,胡子拉碴頭發凌亂,這是一個外表邋遢的老男人,他此時的表情有些別扭,抬手撓了撓下巴的胡茬。
“這是……”顧綺野怔在了原地,目光呆滯地盯著這個邋遢的男人,幾乎脫口而出地呢喃道,“老……爹?”
緊接著,手機上又是“叮咚”一聲傳出,攪亂了顧綺野震撼又混亂的思緒,旋即一條信息彈了出來,呈現在他的瞳孔中。
黑蛹:呃……我之所以說是誰殺了鬼鐘先生根本不重要,是因為鬼鐘先生根本沒有死,在我和澤爾西醫生的幫助之下,他已經假死脫身了。
顧綺野靠在椅背上,薄暮時分的血紅日光透過車窗罩著他的臉龐。他的表情說不上開心,也說不上悲傷,只是呆滯和迷惘。
黑蛹:而且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LookLook,瞧瞧我剛剛發給你的照片,多么和諧的一幕。
黑蛹:讓我正式介紹一下,照片上這個戴眼鏡的男的是你的外公。怎么樣?他看起來是不是感覺比你老爹還年輕?
黑蛹:你外公還挺潮的,拉了你老爹自拍了一張,然后發給了我。(噓……其實這是典型的老年人行為,我已經幻視老奶奶拉著自己的孫子自拍,然后把照片設成手機壁紙了。)
黑蛹:真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啊,我的眼淚都快嘩嘩地掉下來了,這樣大家就可以一起團結一致地為蘇穎女士報仇了,幾天之后,我們在日本不見不散,Seeyou。
顧綺野怔了很久,最后抬起手來,在屏幕上打出了一個字。
顧綺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