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很黑了,游樂園的人流量變少了許多。
夏平晝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抬起頭來,默默地仰望著夜空中的摩天輪。
燈火通明的車廂里,赭紅色和服的少女一個人坐在窗邊,垂眼眺望著城市,眼神里空蕩蕩的。
他不得不感慨,綾瀨折紙這個人真的很好找,畢竟整座游樂園里,也就只有她一個人會孤零零地坐在摩天輪上發呆。
遠遠望去,其他車廂的人影大多都是成雙結對的,所以一眼就能找到她。
哪有人會一個人來游樂場?大家都是和家人、朋友在一起,才不會顯得自己那么狼狽。
但她哪懂這種道理,在那種家庭里長大,應該從小到大都沒人帶她來過游樂園吧,哪怕一次都沒有……
所以,她不在乎,也不明白別人會怎么看自己,覺得即使一個人坐摩天輪也不奇怪。
夏平晝回想起來,忽然發現自己應該是第一個帶她坐上摩天輪的人,她在不開心的時候一個人來這里,孤零零地坐在摩天輪里,是不是滿腦子想的都是他的事情?
他思緒連篇,“哐當哐當”的清響中,巨大的摩天輪緩慢轉動,和服少女乘坐的那一節車廂已經到達穹頂了。
從夏平晝的角度,已經看不見她的身影。
游客有說有笑地從身旁掠過,把夏平晝的注意力勾了回來。
他從摩天輪上收回目光,四下看了一圈,挪步走向摩天輪的管理員。
夏平晝思考了一會兒,然后抬起頭,用英文對他問:“那個和服女孩,她來這里多久了?”
管理員是典型的英國人長相,亞麻色頭發梳成一絲不茍的三七分,呢料制服領口露出漿洗挺括的白襯衣。
他扭頭,好奇地打量了兩眼夏平晝,然后小聲說:“那個和服女孩啊,她已經在這里坐了一天的摩天輪了。”
夏平晝一愣。
“坐了整整一天?”他狐疑地問。
“對啊,一天到晚連飯都沒有吃,坐完一趟就下來重新排隊,低著頭站在人群里發呆,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說到這兒,管理員搖了搖頭,唏噓一聲:“可能是失戀了吧,我偶爾會看見失戀的小女生這么做。”
夏平晝沉默片刻。
他可以想象,她坐在摩天輪里的時候有多安靜,可能一整天都不會說一句話吧,就只是那樣靜靜地望著窗外發呆。
呆呆地上了摩天輪,又呆呆地下了摩天輪,然后呆呆地站在人群里排隊,四周都是成雙結對的人影,只有她始終一個人,從白天到日落,直到眼里的景色慢慢黑下來,夕陽收走所有的光芒。
管理員盯著夏平晝的神情,似乎看出來了一點什么,于是眉飛色舞、添油加醋地說道:
“這位外國小哥,你不會是她的前男友吧?”
“不,我們只是朋友。”
“在我們英國講究紳士精神,可不能讓女孩子一個人落寞流淚哦。”
夏平晝不再搭理他,心說我又不是不懂你們英國人什么尿性,別拿什么紳士精神來糊弄我。
他在旁邊找了一條公共長椅坐下,抵著椅背揚起腦袋,望著那一節搖搖晃晃的車廂,等待著摩天輪落地。
不久后,摩天輪回到地面,管理員打開車廂的門,那個素白的少女走了下來。
她抬起頭來看了看四周,想了想,然后又走進排隊的隊列。
隊列里大多數人結隊成行,她一個人站在里面,又穿著異國的衣裳,自然引起了旁人的目光。有小孩指著她,對母親說她好漂亮,就像玩偶一樣。
和服少女沒有說話,四下有說有笑的人聲里,她的確安靜得像是一個素白的人偶。她抬眼看向那個用食指指著她大喊大叫的男孩,回過神時,忽然發現自己的身旁站著一個人。
她扭過頭去,面無表情地看向站在身邊的人,頓時呆在原地。
夏平晝雖然插隊了,但沒人指責他。這又不是單人游樂項目,客人都以為兩人本就是一起的,和服女孩只是提前為他們占一個位置。
綾瀨折紙側著頭,愣愣地對上夏平晝的目光,她抬眼又垂眼,世界好像明了又亮。
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是一步一步往前蹭,過了一會兒終于排完隊,坐上了摩天輪的車廂。
管理員小跑過來,關上車廂的門,縮在窗外露出一個腦袋,沖夏平晝眉飛色舞豎起大拇指。
夏平晝側過頭,裝作沒看見。
摩天輪緩緩啟動,車廂發出“哐當哐當”的響聲,搖搖晃晃地向倫敦的夜空升去。
片刻的緘默后,坐在對邊的和服少女忽然開口打破了寧靜:
“你說過,自己在找一個白發女孩。”
“對。”
“她是你的家人。”
“對。”
“她很重要,比誰都更重要。”
“沒錯。”
“昨天在地下酒館里,有一個孩子的眼神很像你。”
夏平晝微微一愣:“很像我?”
和服少女點了點頭:“嗯,我當時把他當成你了。”
她頓了頓:“就好像……你在用厭惡的眼神看著我,說:讓我離你遠一點。”
“你在想什么?不過他身邊有一個白發女孩倒是真的。”
夏平晝低垂目光,繼續說:“但……那個女孩不是我找的人。”
見坐在對邊的和服少女沉默著,于是他移開目光,看向窗外。
姬明歡心說我總不能說那就是我吧?那一刻我真的很討厭你,倒不如說,我討厭所有可能會傷害到孔佑靈的人。
就算知道你那時候在擔心“夏平晝”,很迷惘、很無助、很著急,所以才想從我口中問出夏平晝在哪里。
但其實我一點都不在乎夏平晝怎么樣。
對我來說,他就是一個破爛游戲角色,在我眼里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比他更廉價了,他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憑空編造出來的……
所以,你對他再好又有什么用?
我不是夏平晝,我是姬明歡,我只是姬明歡,也只能是姬明歡。
姬明歡身邊只有孔佑靈,誰讓她受傷誰就是我的敵人。
所以那時我真的很討厭你……
真的……好討厭你,恨不得把你們全都殺了。
你如果只是一個單純的壞人就好了,那我就可以肆無忌憚地利用你了,用完之后就當作一條抹布扔掉,根本不需要有負罪感。
但你不是……你只是一個徹頭徹尾的、什么都不懂的白癡。
可是我又能怎么辦呢,我也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而已,為什么非得奢求我照顧到所有人的心情?
如果殺死開膛手,你一定會很傷心吧……但我又能怎么樣呢?誰又會來教我怎么做呢?
夏平晝低垂著眼,漆黑的眸子里微光蕩漾。
“我很奇怪?”和服少女忽然問。
“人有時候都挺奇怪。”夏平晝輕聲說,“我也是,經常搞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我不明白……”她搖搖頭,“為什么會把他當成你,總感覺心里好像沉沉的,沒辦法呼吸,想什么都好亂……這就是‘傷心’么?”
夏平晝沉默了好一會兒。
他心想也是,這個白癡連傷心是什么都不知道,畢竟在那種環境里長大只能封閉自己的情感,到了后來,就連自己的心情都搞不明白吧?
他開口說:“想不明白的事情多問問別人。你這么笨,自己一個人胡思亂想半天,就算再坐上一個月摩天輪也想不通的。”
“那……你討厭我么?”她輕聲問。
“你很害怕我討厭你嗎?”
綾瀨折紙低垂著眼,沉默半晌,然后點了點頭。
“我不討厭你。”夏平晝搖搖頭,“別擔心了,我怎么以前沒發現你這么蠢……被一個陌生小孩子看了一眼都能一個人想這么多,那如果我真的說自己討厭你,你會怎么樣?”
和服少女搖頭,“不知道。”
夏平晝想了一會兒,然后換了個位置,坐到她的旁邊去。
他說:“所以說,你是一個白癡。”
和服少女張了張嘴,仍然是想要呵斥他,卻找不到可以說的言語。
就好像在加載對應程序突然發現文件缺失,于是當場短路的機器人一樣。
“小貓……哈氣了。”
最后,她又是只能從口中蹦出這句熟悉的話語。
“以后不開心了,就找人說說話。你太笨了,所以什么都想不明白……連自己的心情都不了解的人,又得怎么去了解別人?”
“可是你暈倒了。”
“你就沒有別人了嗎?”
“沒有。”
“閻魔凜聽到這句話,可能都想砍死你了。”
“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剛剛她告訴我的。”
和服少女愣了愣,而后抬起頭來,微微鼓起素白的臉頰。這似乎是她第一次做出類似于撒嬌的表情。
夏平晝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從綾瀨折紙身上還能看見這種表情,這一刻她就像一個正常的十六歲女孩,不像一個眼神空蕩蕩的人偶。
他不自覺抬手,抓住了她圓鼓鼓的臉頰。
“請問你和誰學的表情?”他好奇地問。
“路上的小孩。”
“果然。”
“造反了。”綾瀨折紙垂眼望著他的手,又抬頭對上他的目光,任由他捏著自己的臉。
“就算是貓,知道自己主人是一個白癡之后也很難不造反。”
“討厭我了?”
“不討厭。”
“不要討厭我。”
“我不會討厭你。”
“嗯……那就好。”
綾瀨折紙像是終于安心了一樣,垂下眼簾,倒在他的肩膀闔上眼睛。摩天輪搖搖晃晃地升向夜幕下的最頂端。
下了摩天輪后,兩人漫步在燈火闌珊的游樂園里。
“想要那個。”綾瀨折紙指了一下遠處的棉花糖商人,忽然說。
為了不被黑客找到,出門時她沒有帶手機,僅有的一疊紙幣在買票時已經花光了。
“你喜歡棉花糖么?”夏平晝問。
“其實不是很喜歡……太甜了。”她說。
“那為什么要我給你買?”
和服少女搖搖頭,雙手背在身后沒有說話。
“錢。”她說。
夏平晝從口袋中掏出一疊紙幣給她,這還是他第一次看見大小姐跟自己要錢。
綾瀨折紙把錢放在和服袖子里,默默走過去,買了兩束棉花糖。
她把其中一束棉花糖遞到夏平晝的手里,兩人坐在公共木椅上靜靜地吃著,抬頭看向來來往往的人群。
不遠處的旋轉木馬在歡樂的音樂中搖搖晃晃,散發出搖曳的光暈,罩在兩人的臉頰上。
“綾瀨折紙。”
忽然聽見有人用日文念出了自己的名字,她微微一愣,從棉花糖上抬眼,扭頭,漆黑的眸子一動不動地看向夏平晝。
“綾瀨折紙,不要死。”夏平晝頓了頓,“這是你對我說過的話,我原話奉還。”
“小貓,模仿主人說話了。”她說。
“哦,那我改一改。”夏平晝想了想,又說:“綾瀨折紙,你不要死,不準死,不能死。”
和服少女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然后點了點頭。
“那我們回去吧,已經很晚了。”
“好。”
“下次別一個人在外面發呆。”
“那你也不準一個人喝酒。”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