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佛火車站的鐘聲敲了四下,羅新中站在車站大門外的臺階上,恍惚間以為自己到了北京城的什么地方。
車站西側矗立著一座喇嘛廟似的真約派大教堂,鎏金寶頂映著落基山的殘陽,朱紅廊柱間垂掛五彩經幡,風一吹,嘩啦啦響成一片。殿門半掩,里頭飄出檀香混著酥油燈的濁重氣味,隱約還有誦經聲,嗡嗡的,像一群蜜蜂在殿內盤旋。幾個黑袍僧侶捧著銅鈴、法鼓匆匆進出,神色肅穆。
而車站對面,卻是三座青瓦飛檐的“官衙”,門前蹲著兩尊石獅子,齜牙咧嘴,爪下按著繡球——分明是明清兩朝衙門的制式。只是匾額上寫的卻是“科羅拉多州政府”,“科羅拉多州議會”和“科羅拉多州最高法院”。
“這地方……”大道寺由美輕聲道,“像不像大阪的堺市租界?”
羅新中沒答話。他盯著月臺上熙攘的人群——十個人里倒有七八個是黑人,有穿綢緞長袍、捏著鍍金懷表的,也有穿粗布短打、扛著麻袋彎腰疾走的。所有人都眉頭緊鎖,腳步匆匆,仿佛心事重重.可能是在擔心前方的戰事吧?
“是羅中校?”
一個低沉的聲音從背后傳來。羅新中轉身,看見一位身材高大的黑人將軍正向他走來。這人約莫五十來歲,深藍軍裝上將星閃爍,腰間掛著一柄太平天國樣式的指揮刀。他身旁跟著個紅發白人女軍官,二十出頭,灰綠眸子像兩粒玻璃碴。
羅新中趕緊一個敬禮:“將軍,下官羅新中,太平天國陸軍中校,現在日本國大阪第四旅團旅團長!”他又一指身邊的由美,“她是第四旅團神佑長大道寺由美少佐。”
“曾克·奧哈拉中將。”黑人將軍抬手還禮,又指了指女軍官,“瑪麗·奧哈拉少尉,我的秘書。”
羅新中心頭一震——原來這位就是“黑紅黃軍團”的統帥,趙四之后美西最善戰的將領。沒想到竟然是他親自來火車站迎接自己看來美西方面還挺給他爹面子的。
很快,一輛黑色車廂上畫了三個金星的寬大馬車停在了羅新中的跟前,他就和曾克、由美和瑪麗一起上了車。
馬車碾過石板路,羅新中掀開車簾,打量起了丹佛的街景。這時,窗外的大街上開過一隊炮兵。黃皮膚士兵操縱著“順風牌”汽油卡車,拖拽著100毫米榴彈炮。卡車漆成草綠色,車身上用白漆刷著“上海順風車行”六個楷體字。
“這是第一摩托化炮兵旅。”曾克淡淡道,“用太平天國生產的卡車拉炮,比騾馬強些,可惜這個勁兒還是不如蒸汽卡車。”
這個黑中將的漢語說的非常流利,應該是經常說的。
羅新中望向遠處——一隊蒙古人打扮的騎兵呼嘯而過,人人挎著馬刀,背著馬槍。更遠處,十幾臺蒸汽拖拉機噴著白煙,正拖拽著150毫米的重炮。履帶碾過處,地皮都在打顫。
“那是美洲人第三騎兵軍,第二蒸汽炮兵旅。”曾克笑了笑,“黑人是步兵,紅種人當騎兵,黃種人腦瓜子好,炮兵、汽車兵和工兵都是他們——這就是‘黑紅黃’。”
馬車經過一座真約教堂時,殿內突然鐘鼓齊鳴。羅新中瞥見殿中香煙繚繞,幾十個“僧侶”正匍匐在地,朝一尊鎏金神像叩拜。那神像三頭六臂,乍看像佛教明王,細看卻戴著太平天國的圓檐帽。
“那是阿木爾佛爺的弟子們在做法事。”曾克忽然道,“為趙議長祈福。”
“趙四將軍?”羅新中脫口而出。
曾克沉默片刻,點了點頭:“將軍在清溪谷避暑山莊養病.唉.”
清溪谷的黃昏像一幅水墨畫。
飛檐斗拱的“避暑山莊”嵌在群山之間,廊柱漆成朱紅,窗框雕著五福捧壽。若不是巡邏警戒的都是科羅拉多的黑人民兵,來客們幾乎要以為到了承德。
在一間照著煙波致爽殿西暖閣內修建的臥室內,趙四躺在紫檀拔步床上,身上蓋著明黃錦被,床頭的西洋自鳴鐘咔嗒作響,鐘面卻刻著“咸豐三年造”五個小字——這些個家具擺設,全都是從太平天國買來的前朝文物,得虧趙四家里有礦(清溪谷金礦),要不然還真用不起。
肅順、元保、德齡三個老臣站在榻前——他們都老了!也都在美利堅事業有成,肅順,如今是科羅拉多州的大法官,今兒穿著件中式的長袍,頭發花白,面露憂愁。
瓜爾佳.元保,現任州議長。他比當年瘦了許多,顴骨高聳,一雙三角眼里精光閃爍。
德齡則是現任丹佛市長。
至于曾佳.麟書,已經在兩年前去世,去世前擔任“黑紅黃軍團”的司令官。
趙四的妻妾和兒子們則立在陰影里,像一排褪色的剪影:
他的正室千代子是馮云山養女,四十多歲仍風韻猶存,手里捻著一串佛珠。
貝爾·沃特林是他的側室,金發碧眼的“大白”,看上去還相當水潤。
趙四現在有三個兒子,庶長子趙淳——來歷有點“神秘”,現在美西聯盟陸軍中校,站在窗邊,目光復雜地看著這位讓他陌生的父親——他老爹分明是故宮博物院賣票的,他家在故宮博物院門口還有個攤位等著他去繼承。本來想著高考落榜后就去擺攤,卻莫名其妙接到了斯坦福大學的錄取通知,還是有全額獎學金的
趙四的嫡子叫趙載,是美西聯盟議會中代表科羅拉多州的議員,面容陰郁,目光始終盯著父親。
趙的三子叫趙白,貝爾.沃特林所生,美西海軍少校,混血面孔上寫滿了憂愁。
“總司令到!”
趙四的那位老親兵,如今的黑人第一軍軍長黑德海中將的吼聲驚醒了凝滯的空氣。然后就看見軍服筆挺的洪天貴大踏步進來,還帶起一陣風。
“都退下.”趙四揮揮手。
眾人無聲退下,只留下兩位梟雄獨處。
趙四的手突然抓住洪天貴的手腕,枯瘦如鷹爪:“鳥之將死……其鳴也哀……”
他猛地咳嗽起來,絹帕上綻開一朵血花。
“總司令,您應該非常清楚,當今世界就是個棋盤,我們美西是棋子!”趙四瞇著三角眼,聲音嘶啞地說,“當棋子,就要有當一顆好棋子的覺悟啊!”
“我明白!”洪天貴輕輕點頭,臉上卻滿是不甘。
趙四接著道:“當今世上,能稱棋手的不過三家——太平天國、大英帝國、德意志帝國。其余如俄羅斯、法蘭西,不過是二流貨色。”
洪天貴皺眉:“那我們……”
“我們?”趙四冷笑,“我們是一流的棋子!是有機會變成棋手的棋子——但要我們要變成棋手,就得讓現在的棋手們自己打起來!”
他吃力地撐起身子:“棋手們穩穩當當不下場,那就永遠都是棋手只有他們下場一戰,才會有棋手的位子空出來,咱們才能上位!”
洪天貴點點頭,低聲道:“可怎么才能讓他們下場?”
“英吉利什么都有了,維持現狀就行,所以很不愿意下場。”趙四喘著粗氣,“你要讓倫敦那幫老爺們覺得,只要再加把勁,就能贏!”
“具體怎么做?”
趙四沒有回答,而是繼續分析道:“太平天國覺得自己蒸蒸日上,只要能繼續從美洲、南洋吸血壯大自己的工業化,羅耀國是不會急著下場的.再有個十年,他的鋼鐵沒準有6000多萬噸了那還不是穩贏?所以,咱們得讓他覺得不下場,北美要丟!”
“您的意思是”
趙四低聲道:“詐敗!要讓美東的白鬼覺得他們再加把勁兒就能贏!也要讓英國佬覺得,只要把他們的大艦隊派進太平洋,太平天國就只能眼睜睜看著美西淪陷!”
他咳出一口血沫:“記住,要讓美東報紙天天吹噓‘勝利在望’.最好能讓他們派人去歐洲宣傳勝利,這樣英國內閣才會決心用兵……一旦英國艦隊主力來了太平洋,太平天國就坐不住了!”
“羅耀國那老狐貍,最會坐山觀虎斗。”趙四獰笑,“你得讓他覺得,再不下場,美西就要完蛋!”
趙四嘶聲道:“美東的白皮就快進攻了,一定要把握好,最好讓白皮的大軍沖到丹佛城下——然后你就向天京發急電,就說‘美西撐不住了,速派援兵’!”
他死死攥住洪天貴的手腕:“羅耀國要管六億人的吃飯問題,他必須要保住向外輸出人口的渠道,而他輸出的人口越多,太平天國工業品的市場就越廣,他不能丟美西,更不能丟太平洋!只要英國人的大艦隊來了太平洋,他就會全力以赴和英國人打了……到時候,就是我們坐收漁利的時候!”
“還有一招……”趙四的聲音越來越低,“把戰火燒到加拿大,讓羅大綱在天王城獨立……把水攪渾……”
他的手突然松開,一塊咸豐朝的老懷表墜地,玻璃表面炸裂。
窗外,真約教堂的喪鐘當當當的敲響。
大棋局,終于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