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8年4月5日,日本,大阪。
大阪港的晨霧還未散盡,清涼中帶著些咸味的海風就味撲面而來。吉利號蒸汽明輪的“龐大”船體停泊在棧橋旁,甲板上兩個日本武士正扶著欄桿眺望碼頭——巖崎彌太郎裹著半舊的藏青羽織,瘦削的面龐透著幾分書卷氣;身旁的坂本龍馬則敞著襟口,腰間斜插一柄太刀,亂發被海風撩得翻飛。
這兩人都是土佐藩出身,由于土佐山內家已經皈依了真約神道派,他倆也就成了所謂的真約派武士,被藩里派到大阪的真約神道宮當差。
前兩天娜塔莉婭拿著羅耀國的親筆信找到洪大全,讓后者給她安排些隨從。于是能說一口流利漢語,還能說一些英語的巖崎、坂本就走了運,被指派為了阿拉斯加大公國的宮廷侍衛,帶著五十名真約派武士跟著娜塔莉婭一起登上了吉利號。另外還有五十名巫女也將跟隨娜塔莉婭,不過現在還沒到達。
“這就是西洋的機械之力啊”巖崎望著船艙口噴涌的白汽,指節下意識摩挲著袖中算盤。一旁的坂本嗤笑出聲:“彌太郎又在算賬了?聽說西海岸的真約派需要很多算賬的會計到時候你想辦法調去舊金山的銀行里打算盤吧,又安逸又有錢,多好啊!”
巖崎哈哈一笑:“才不要呢,我要去阿拉斯加淘金,去為日本尋找崛起所需的財富!”
兩人身后十步開外的艙室平臺上,摩爾捻著胡須俯瞰碼頭攢動的人頭。弗里德里希突然用肘碰了碰他:“看那紅衣神父.”話音未落,千葉佐那的朱紅陣羽織已如火焰般灼開人群,二十名佩刀的女武者列隊如雁陣,簇擁著五十名和服少女向舷梯涌來。
“她們在唱什么?”娜塔莉婭攥緊了貂皮圍脖。那些少女吟誦的漢語經文斷斷續續飄上甲板,倒像是她幼年在圣彼得堡聽過的東正教圣歌。文咸倚在雕花廊柱上冷笑:“《真約》第七篇,'女子當順服如羔羊'”
“她們都是哪兒來的?也要跟著去新大陸嗎?”娜塔莉婭又問。
這個問題可不是給文咸的,而是給守在邊上的巖崎和坂本的。
巖崎聽見他的女主公的問題,就快步上前深鞠一躬:“回稟殿下,這些女子皆是各藩敬獻的虔信者,也是總主教為您安排的宮廷侍女。”
他的漢語說的相當流利,“長州藩送來三十名巫女,薩摩藩則送來了二十名精通神樂的巫女,最前排那位”他手指隊列中昂首闊步的少女,“是出云大社的御巫,據說血脈可溯至天照大神,她將擔任您的首席侍女。”
娜塔莉婭輕輕點頭,心想:“這五十名武士和五十名巫女雖然都是洪大全安排的,但其中一定有太平天國暗堂的密探吧?”
這時碼頭上又來了一批日本少女,和那些衣著鮮亮,由千葉佐那親自護送的巫女不同,這些少女是由幾個穿著黑袍的真約派神父帶來的。碼頭上還有一名穿著紅袍的真約派神父和兩個黑袍神父,看到他們到來,其中一人就搖動手中的銅鈴,用日語大聲發問:“愿意獻身嗎?”
“榮幸至極!”少女們齊聲回答,然后又齊刷刷向那紅袍神父鞠躬。
“她們是”娜塔莉婭又問。
“她們是被賣去西海岸的.”坂本的語氣中含著些怒火。
“賣去?”娜塔莉婭一愣,“可是加利福尼亞州不允許蓄奴啊!”
巖崎咬牙道:“她們并不覺得自己被賣做了奴隸,她們只覺得自己在為天父、天王的事業獻身而且家人還能得到一大筆錢,本人也有機會嫁給富有的淘金客和商人!”
年輕的武士垂首盯著甲板縫隙:”上月大阪送走一千多人,其中就有我的堂妹,她才十五歲”
“你的堂妹?可你是武士啊,她應該也是”
話音未落,弗里德里希突然用德語插話:“娜塔莉婭,這說明日本社會的危機早就從底層蔓延到了中層.”
摩爾摘下眼鏡擦拭鏡片,咸澀的海風將他鬢角吹得凌亂:“連武士家庭出身的女孩都無法逃脫被販賣的命運,這個國家的封建制度已經到頭了。”
這時瓜兒佳·元保的漢語突然響起:“卡爾天師,您說的革命.也會降臨日本?”
“當然了,”摩爾輕輕點頭,“日本的封建制度已經到了末路,而資本主義的道路又被太平天國和朝鮮天國封死,還淪為了太平天國和朝鮮天國的血包.”
這時汽笛突然轟鳴,蓋過了回答。當汽笛聲過后,娜塔莉婭忽然聽見摩爾在說:“革命不僅會降臨日本,也會降臨到沙俄和其他資本主義國家!”
“沙俄.”娜塔莉婭又想起了“紅場閱兵視頻中的摩爾圣像”——這個“卡爾天師”似乎是那個“八字胡沙皇”的偶像,于是她走了幾步,靠近了摩爾和弗里德里希,然后就開始套他們的話:“卡爾天師,您就那么不看好沙俄嗎?沙俄.難道真的已經不可救藥了嗎?據我所知,沙俄現在已經在準備改革農奴制了。您認為這次改革會失敗?”
摩爾將煙斗在欄桿上磕了磕:“娜塔莎,農奴制改革一定會成功!沒有任何失敗的可能。但是.擺脫了農奴身份的俄國底層又會變成什么?”
“變成.自由民啊!”娜塔莉婭大聲說。
摩爾指向正在登船的少女,“這些日本姑娘都有自由,她們是自己走上吉利號的!”他又指了指碼頭上的千葉和千葉手下的女武者,“她們不僅有自由,甚至還擁有武裝但她們依舊是洪大全的奴隸!您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難道是因為信仰嗎?”娜塔莉婭問。
“因為窮!”摩爾回答道,“自由的日本姑娘呆在日本會餓死,登上吉利號前往新大陸才能吃飽穿暖.千葉雖然武藝高超,但是在槍炮主宰戰場的時代,她的武藝并沒有多大價值,成為洪大全的奴隸才能讓她過上體面的生活。而你們俄羅斯的農奴在得到自由之前,總還能從屬于貴族的土地上得到活下去的生活資料。眾所周知,俄羅斯地廣人稀,想從土地上得到活下去的食物并不困難。”
“是的,俄羅斯沒有餓死的!”娜塔莉婭自豪地說。
摩爾笑道:“以后會有的!廢除農奴制后就會有了.愛爾蘭大饑荒不就餓死了很多?”
“這怎么可能?”娜塔莉婭一驚。
弗里德里希接過話頭:“怎么不可能?現在倫敦每天都有人餓死!生病的,年老的,殘疾的,或是其他沒有辦法養活自己的,都會消失在倫敦冰冷的街道當中。一旦遇上經濟危機,餓死的人就更多了。”
摩爾道:“女大公殿下,您懂了沒?工人是自由的,同時,資本家對工人也沒有任何義務,隨時可以將他們給解雇了。而被解雇后又找不到新工作的失業者就有可能會餓死。但是農奴是不能被解雇的我如果沒有猜錯,您也有農奴吧?您會解雇他們嗎?”
“當然不會!”娜塔莉婭搖搖頭,“就沒聽說過有解雇農奴的。”
摩爾聳聳肩:“那你的莊園一年能賺多少錢?”
“莊園賺多少?”娜塔莉婭想了想,又搖搖頭,“我不知道.”
“您不知道,是因為您的莊園根本賺不了什么錢。”摩爾笑道,“這也是農奴制改革必然會成功的原因.因為擁有農奴的莊園主賺不到多少錢。在當年俄羅斯人口太少的時候,用農奴制把勞動力死死抓在手里也許有賺頭。但是現在俄羅斯已經有6000多萬人口了,將來肯定會超過一億!所以擁有農奴已經變得無利可圖了畢竟,你們只能從農奴的剩余價值中得到利潤。而農奴越多,消耗就越多,同樣的土地可以給你們提供的剩余價值就越少。我想,讓農奴餓死也是不行的吧?”
“不行,那絕對不行!”娜塔莉婭馬上搖頭——實際上,之所以“不行”,不是因為她心善,而是她根本沒去過自己名下的莊園,她這樣的大莊園主都在俄國的大城市享福,根本不管自己的莊園。底下的猶太管家或德意志管家少給她一些,她大概率都不知道。
在這種情況下,莊園的實際管理者當然就沒興趣去逼死農奴了.那可不是一般的農奴,而是一條條斯拉夫精壯漢子!
摩爾淡淡地道:“而那些農奴在得到了自由之后,也就有了破產、失業、餓死的可能!就像那些自愿登上吉利號的巫女和少女她們在自由的新大陸是不會得到自由的,但是卻會得到豐富的食物,漂亮的衣服,閃閃發光的金首飾。所以洪大全根本不用擔心他的奴隸千葉會用刀子割破他的喉嚨!”
娜塔莉婭被摩爾說的有點糊涂了:“照您的說法,農奴制改革是錯的?”
摩爾吸了口煙:“當然不是了那些巫女和少女之所以可以用自由換到相對優越的生活,是因為她們并不是生產性奴隸,而是家奴,或者是權力的奴隸。她們的主人在大部分情況下,是不考慮從她們身上獲取什么經濟價值,還愿意花錢養著她們。但你們俄羅斯的農奴是用來進行生產的!可農奴制的效率遠遠低于佃租制,也低于雇傭農場。所以只有廢除農奴制,才能讓土地的主人獲得更多的利益,而成為了自由民的俄國底層,也就有了品嘗饑寒交迫的自由而考慮到俄羅斯的工業化起步較晚,氣候環境又比較惡劣,工業化的條件比不上英、法、普、奧,肯定也不如中國。所以將來自由的俄國工人一定有很多機會品嘗饑寒交迫!”
“起錨!”水手的號子穿透濃霧。吉利號龐大的身軀緩緩轉向太平洋,載著對未來充滿向往的日本少女,呆若木雞的阿拉斯加大公國的女大公,還有充滿智慧,仿佛能看穿歷史迷霧的卡爾天師,朝著充滿希望的新大陸駛去。巖崎彌太郎突然掏出算盤,在轟鳴的蒸汽聲中噼啪撥動,仿佛在計算日本農民獲得自由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