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鍋燜飯,煮前在鍋底刷一層豬油,將將熟的時候又在鍋邊淋一圈油進去,轉著圈讓鍋底給猛火燒一遍,兩道夾擊,才叫那淋進去的油爆出這一粒米厚的焦香鍋巴。
鍋巴浸透了油香,米飯自帶滋味,一應食材都用油炒過,噴噴香,如果是平日里吃,吃多了,其實多少會有一點油膩,但今日一群人從早到晚忙了一整天,都是體力活,此時想吃的就是重油重鹽。
盧文鳴后悔死了,后悔自己剛剛沒多嚼幾口就囫圇吞了,叫胡蘿卜胡蔥兩個姓胡的跟臘肉臘腸兩個姓臘的最后沒能打出個勝負來。
難得有機會做個判官,他其實私心里更偏向姓臘的,很愿意多給一個機會。
畢竟姓臘的肉硬些,風味重些,較有風骨,哪怕是肉,要是以肉比人,有風骨的肉也該能當得幾分偏袒吧,就如同自己似的——況且嚼得不夠久,就壓榨不完其中美妙臘味香。
他急吼吼又扒了一口飯,但實在是餓了,沒忍住嚼幾口又吞了進去,一邊吞,一邊心里自我譴責這樣好的飯,竟是不能仔細吃,仔細品,跟暴殄天物又有什么區別。
這一回吃著,卻又覺得那胡蔥胡蘿卜甜得格外清香,又還有臘味的一點油香跟米香,似乎更有勝頭。
——怨不得官人平日里更愛召那些嘴巴甜,做事卻推三阻四,滑不留手的門客相陪呢!
吃臘味要多咬,吃胡蘿卜胡蔥這樣沒骨頭的軟東西,卻只要隨意嚼巴兩口,就能嘗到甜味。
他這個判官一時左,一時右,很想公平公正,實在為難,嘴里嚼個不停,腦子里也不停。
正想著,就聽耳邊“砰”“啷”的幾聲,緊接著,又是幾聲,抬頭一看,眼見周圍吃飯的學生已是紛紛粗魯站起身來,搶著去添飯。
他險些一口嗆了,再顧不得什么暴殄天物,公平判定,連忙幾口吞完,自己也去補了一回。
倉廩足才知禮儀,連吃三天干糧,大家都餓慌了,有飯有肉有菜,剛開始還推讓一番,吃著吃著,眼里只有香噴噴食物,動作都帶著急切。
幾大鍋的亂七八糟臘味燜飯,很快被吃了個干凈。
此時眾人才曉得去看那湯。
有學生家中窮,少見海味,忍不住問道:“那是什么湯。”
盧文鳴見識多些,卻也咋舌,道:“是紫菜!韓領頭出大血了!”
諸人忙去盛湯。
蛋花非常嫩,入口像最上等的絲綢,沾在舌頭上,自己會滑下去,又像云絮,幾乎沒有存在感,但又切切實實的存在。
紫菜同樣的柔軟、細嫩,你努力找它,就能吃到它,微微的柔韌,可但凡疏忽一點,它就自己帶著一點海味的鮮甜,跟著蛋花湯一起順進了肚子。
有蝦皮,有紫菜,這湯自然不會寡,但它的鮮是淡淡的,咸也是淡淡的,海鮮和蛋花的甜是若隱若現的,又有花椒的微辛和一點香油滋味,一切都很淡,很清。
吃了臘味,嘴里就有臘味的囂張潲留,被這湯一帶,一下子就被清了一遍嘴巴似的,舒舒服服,干干凈凈。
有那沒吃飽的,此時又盯上了邊上的包子。
剛出爐的大包子,喧乎得很,帶著足足的面香,桌上還有幾盤炒油菜,油菜花切得碎碎的,拿多多的茱萸去炒,非常辣口,正好下包子。
因為切得細碎,這辣炒油菜花特別入味,本身的清甜是被重辣味壓住的,但吞進去之后,那菜甜又慢慢在嘴里回味出來。
拿那包子把盤子底的一點湯汁都沾著吃完了,吞進去最后一口的盧文鳴舒服得不自覺得伸直了腿,放松了肩膀。
一屋子人揉肚子的揉肚子,蹬腿的蹬腿,還有些吃得實在太飽了,忍不住站起來來來回回走幾步。
不知是誰發出一句感慨:“這才是人過的日子嘛!”
一時附和者甚眾。
諸人這才騰出嘴巴來,討論那燜飯里頭哪里最好吃,有人愛吃鍋巴,說那鍋巴奇香,有人說喜歡臘肉,有人說臘腸最味美,還有人一定要為胡蔥舉旗,說那胡蔥特別吸味,尤其自己又甜得正云云。
又有人說那紫菜蛋花湯,因是頭一回吃紫菜,才曉得是這個味道,挺特別,好喝是好喝,也太貴了,自己是絕對不舍得買的云云。
眼見一群人聊得熱火朝天,同樣撫著肚子的盧文鳴猛地反應過來,出聲問道:“你們誰瞧見韓領頭了?怎么好像沒見他來吃飯?”
頓時滿屋子忽然靜了一息。
有人回憶著道:“方才韓領頭說讓我們先回來的,他說自己同那孔復揚要晚一點。”
“不好,咱們好像沒給他們留飯??”
一群人頓時變了臉色,氣氛一下子有些緊張起來。
盧文鳴趕緊找宋妙,問來不來得及再準備些吃食。
宋妙便問道:“是有些人沒吃飽嗎?最好再添補多少?”
得知是給韓礪、孔復揚的之后,她道:“不要緊,我這里留了飯——若是哪一位沒吃飽,也同我說,還有余的。”
聽得“還有余的”,盧文鳴不由自主就升起了騙吃騙喝的狗膽,那一句“我也沒吃飽”已經到了嗓子眼,還是被一個飽嗝給硬憋了回去。
都是在外頭忙了一整天,曉得韓礪二人有飯吃,大家寬了心,因知道前路未通,明天多半還要繼續去量測,忙各自先行回去,預備早早休息。
這一回,眾人剛回到住的地方,屋主們就紛紛送上熱水——也是“宋小娘子交代的”,“泡腳也好,擦身也罷,都使得”。
村子里的熱水自然不易得,雖不用像京城里一樣買柴禾,但打水挑水、砍柴劈柴、看灶燒水,都是人力。
想也知道是花了錢,才有這樣好事。
忙活一天,回來能吃個那樣美妙滋味的飽飯,拿熱水泡個腳,用熱布巾擦一回身,衣物一換下來就有借住的屋主收走了,只說會幫著洗烘,當真是把一日的辛勞都撫平了不少。
人生在世,不過衣食住行。
雖然苦累些,但要是一直有今天這樣待遇,倒也不是不能再忍忍——還能多忍忍。
盧文鳴泡了腳,出去倒殘水時候,就聽得隔壁屋子兩個人說話。
“好不容易早上收拾好了,你怎么又把行李攤開?”
“哎!不是說明天還要去量測嗎?左右還要住一天,我有些東西壓在下頭,要攤開才好拿出來用。”
“前日你說要辭了事情回京,不見你辭,昨日他們走,你又不跟著,今晚倒好,還惦記著明天去量測了——你到底走還是不走啊?”
“先看看,先看看,不急嘛!左右一路都是漲水,我都走到這里了,今日那韓礪不是教復尺法嗎,才教到一半,也還沒琢磨透,等琢磨透了再說!”
又道:“況且那宋小娘子方才不是說,明日給我們烙餅帶去吃,又說那餅冷了吃也是軟的,又軟又筋道,到時候給我們炒些下茱萸碎的酸腌菜,再腌些酸胡蘿卜一道捎上,卷著吃。”
“哎呦,我最喜歡吃菜卷餅了,怎么都要吃了再走!”
“那要是后天再有好吃的、要學的怎么辦?”
“哎呀,你這人,怎么這么刨根究底!”
聽得兩個能當自己兒子的學生在這里打嘴仗,若是昨日,或是今日白天,盧文鳴估計都煩得不行,此時卻有閑工夫笑著搖了搖頭,把盆子洗干凈了,方才回屋。
尋常村人,挪出來的這兩間屋子都是從前小兒住的,自然沒有什么多余的家具。
那同屋的學生拿了張小木凳坐著,又用一張高些的木凳當桌子,拿了筆,正寫東西。
盧文鳴走上前去,隨口問道:“寫什么呢?”
那學生道:“今日韓領頭說水閥的時候,有幾個地方我都沒聽懂,先寫下來,明日再去問他。”
盧文鳴本來已經打算上床躺著,聽了這話,那腳步忽然就停住了。
他從前讀書時候也很上進,當時覺得前途無限,只要努把力,得官也就是墊墊腳的事情。
然而屢試屢敗,蹉跎了二十余年,才終于叫他面對現實。
自投身給人做門客,剛開始還努力想要表現自己,靠主家賞識舉薦得官,后來發現沒有可能之后,盧文鳴就越發渾渾噩噩,不過混日子而已。
眼下見得這同屋如此,他忍不住也去捧了自己書出來,挨著那油燈一并坐下。
剛看沒一會,邊上那學生卻是忽然抬頭,問道:“哎!盧兄,你說明晚那宋小娘子還會給咱們做吃的么?要是做,會做什么?”
此時此刻,眾學生嘴里念叨著的“宋小娘子”,見到剛回來的韓礪、孔復揚二人,嘴里也在發著問。
“公子哪里來的魚,怎么這么多?”
把手中稻稈穿吊著的許多尾魚放進大盆里,韓礪一邊去洗手,一邊回頭跟宋妙說話,道:“今日量測時候,我們見河渡口不少人在賣魚,價錢很低,因怕你困在這里不好出去,就買了些回來,若是明日來得及做,可以頂個肉,要是來不及就算了。”
又問道:“咱們今日吃什么?他們都吃了嗎?”
宋妙就一面給他們盛飯,先回答了問題,又一樣一樣地介紹,只說用了什么食材,菜又是怎么做的,多謝韓公子許多干貨云云。
還說可惜二人回來得晚了,那飯不如剛熟時候好吃,尤其鍋巴變厚了,又變硬了。
孔復揚先前站在一旁,手里也拎著魚,因他健談,好幾回想要跟宋妙說話,誰知句句都被韓礪說了,想要插都沒得地方下嘴。
后頭把魚放好,聽得這一番話,他急得不行,已是無心理會旁事,向宋妙道了謝,立時就埋首飯中,渾不知外界。
倒是那韓礪接過飯,卻不著急動筷子,而是先問宋妙道:“宋攤主吃了沒有的?”
等宋妙笑著點了頭,他才放心大口吃起飯來。
二人吃飯時候,宋妙則是領著大餅在看那許多魚。
韓礪說明天拿這魚來做菜,她卻懶得再等什么明天。
“眼下連日大雨,塘水也好,河水也好,都黃濁得很,這魚隨水生味,泥腥味也重,我們就拿重味來壓它。”
她看著大餅殺了一回魚,才去教他。
這魚實在不少,費了些功夫,二人把魚處理干凈,剁成一寸還厚的塊狀,下姜絲、重酒、醬油、鹽、豆豉、花椒等物——后兩者用油輕輕爆過——抓勻了,拿荷葉蓋住。
正好她們借住的這一戶人家就特別闊綽,有一口祖上傳下來的水井。
宋妙問過主人同意,把裝了魚肉的幾個大盆分別放在大桶里,吊下井中,由它徹夜入著味。
前頭韓、孔二人吃完,韓礪先把孔復揚打發出去各處通知眾人明日出發時間,又叫一人過來,自己則借口收了碗筷要去洗,一會再出門,去了后頭廚房。
他洗碗筷之前看了一次,洗好晾著之后又看了一次,眼見宋妙都在教那大餅如何殺魚、切斬魚塊,實在不方便說話,只好退了出去,朝外走。
但才走到一半,他忽的一頓,又返身回來,在廚房門口站了站,等了好一會,方才叫了宋妙一聲,當著大餅的面,同她說了幾句明日安排。
最后道:“昨晚倉促,來不及說——我與孔復揚二人同這家換了間房,眼下住你屋子對面那一間,若是晚上遇到什么麻煩事,只管來敲我的門。”
韓礪在這里跟宋妙說話,遠在京城的蔡秀拿著長長的花名冊,翻來覆去地看,等到看完,又返回頭重新看了一回。
因始終找不到想要的那一個人,他忍不住問道:“奇哉怪哉!怎么還不見那韓礪名字?”
說完這話,他頓覺好笑——又不是在京都府衙,誰人知道什么韓礪。
正要跟那送花名冊過來的小吏解釋韓礪是誰,對方已是笑道:“蔡公子說笑了,你說的是太學的韓礪吧?那名字怎么會在里頭,他前幾日早領著人往滑州去了。”
蔡秀整個人愣住,只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他急忙上前,一把拉住對方袖子,問道:“怎么回事?什么滑州?他為什么去滑州?!他不是想去六塔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