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夫子在這里大驚小怪,里頭宋妙早聽得動靜,出來相迎,笑道:“已是馬上有得吃了,諸位先生稍坐一坐,喝一盞飲子的功夫就好。”
已是來慣了的,不用人帶,眾人自己就曉得去后院洗手。
等他們先后出來,各自找了位置,舒舒服服坐在交椅上,一邊拿自帶的巾子擦手擦臉,一邊等菜上桌的間隙,喝著溫而不熱的紫蘇熟水,只覺隨著連日雨水浸體而入的濕邪,盡數隨著那一身薄汗散發出去。
干坐著喝茶,嘴巴就得空了。
學生在一起通常抱怨先生,當先生的教書授業,自有一把辛酸淚,湊在一起,少不得也要抱怨學生。
好學生沒什么好說的,對著同僚,旁人只會叫人覺得自己在炫耀,倒是差生值得大倒苦水。
曉得你帶的學生更差,自己就沒那么慘了,反得了安慰。
大下午的,眾人跟一屋子學生吹胡子瞪眼了一天,自有許多火氣在肚子里,少不得開始互相比慘。
“而今的學生,當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先前那一批下舍生我已經覺得不成,今年更是離譜,許多典籍要害之處,明明說了十遍八遍,下回考較時候,該錯還是錯,腦子跟灌了水一樣!”
“上課時候個個眼睛睜倒是大,一提問,我方才說什么,竟是有人半點都不記得,空留個殼子在學舍里坐著聽講,魂也不知飛到哪里去了——這樣的人,怎么選進太學的!”
“呵,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哩!前次批新生文章,有一篇里頭好幾個莊子典我都沒聽說過,還以為來了個博聞強識的,只看那行文也不像,結果過去一問出處,說他自己姓莊,那典他杜撰的,自然就是莊子曰!”
諸人哄堂大笑。
一時又有先生道:“你那也就算了,好歹是下舍,我給了題目讓算兵馬嚼用,內舍居然有個學生最后算出來一匹馬一日要吃燕麥三石——上百斤的燕麥,我只想全倒他嘴里嘗嘗,看幾日才能吃完!也不知怎么升的舍!”
有人便道:“得了吧,你們那好歹只是腦子不好使,我下頭有學生整日讀書不多,想得倒挺多,出去外頭吃喝玩樂也就罷了,還有偷偷溜去小甜水巷過夜的,偏又曉得躲,幾次抓不到,我只怕出個什么問題,他自己不怕死,我卻擔不起這個責!”
眼見越說越是生氣,氣氛逐漸變得煩悶,一時菜食送上,所有人都住了嘴,臉上本來的怨艾之色盡去,重新把皺紋笑成菊花模樣,只顧著拿筷子捧碗,再沒空去說什么討嫌的學生。
先端上來的是一鍋粥,白粥,米放得不多,熬得將將開花,使得那粥水清而不淡,與其說是米粥,不如說是米湯。
配的是幾色小菜,除卻常見的榨菜絲、酸筍絲、肉鲊,還有幾塊劈開的腐乳,另又有一盤腐竹炒蛋,微辣口,一盤清炒黃白菜。
這一回兩個菜都用的清油炒。
考慮到夫子們多數牙口不好,宋妙將那黃白菜特地炒成軟口。
這菜本身就很甜,嫩生生的甜,清油的作用是逼出那一股子甘甜味,沒有加水,只放一點鹽,它自己淌出來許多湯汁,那湯汁也是甜的。
吃到嫩菜梆子的時候,會迸出一汪甜甜的菜汁在舌頭上,那菜葉子則是蹭著薄薄一層清油,柔軟得很,吃著只有純粹的菜甜,不膩,也沒有雜味,及至咽進去了,嘴巴里、舌根處也還是清清爽爽的。
腐竹燜蛋則是又鮮又香,微微辣,腐竹用冷水徹底泡發,提前淺淺飛水,把那一股豆腥味去了,擰干水分,下油加一點蒜末同做煎炒,炒香再推到一邊煎雞蛋,此時才下開水,把兩者滾出濃湯來。
這菜大火滾煮,煮得兩種食材極軟,煎雞蛋塊又有一點點韌,兩者都自帶濃郁滋味,腐竹是豆香豆甜,煎雞蛋是焦香,都多藏氣孔,飽吸湯汁,湯汁也極濃,下了茱萸,帶一點微微鮮辣——這菜不用來送飯,簡直暴殄天物。
果然不一會,宋妙就單送了一小鍋飯上來,道:“今日雖吃肉饅頭,只我看蕭、王二位夫子不愛面食,就單備了些米飯,還搭兩個送飯小菜。”
蕭、王兩個捧著碗,拿著筷子,一時感動的眼淚都要同肆虐的口水一起流下來。
而才嘗了那腐竹燜蛋的夫子們,免不得也跟著叫道:“小娘子,我也愛吃米飯啊!”
“我雖是北人,對那米也好,面也好,從沒有厚此薄彼之見,只要是打你這店里做出來的,什么都愛吃的哇!”
眾人還在叫嚷,一旁程二娘已是送了幾個疊高的一摞蒸籠過來。
“今日也做了饅頭,肉饅頭、素饅頭都有,灶上也還有飯。”宋妙笑了笑,“諸位盡可都嘗一嘗,看看喜歡哪樣。”
蒸籠蓋子一掀,桌上的抱怨聲盡數都隨著那白色霧氣,不知飄散到哪里去了。
小小的竹蒸籠,小小的饅頭,一個只有雞蛋大小,沒有褶子,面上白白胖胖,圓圓潤潤的,一捏起來,就會發現底下的包子皮被浸得透出了油。
“這是無褶饅頭,肉的有胡蘿卜羊肉餡,浸透紅色油湯的就是,酸菜豬肉餡——浸透棕黃色油湯的就是,素的有豆腐餡,這個浸透素黃色油湯,另還有一個香菇菘菜餡……”
宋妙一邊說著,一邊指著給眾人介紹。
才力爭證明自己對米面“一視同仁”的那夫子,再不提什么米飯,已是快手夾了一個胡蘿卜羊肉餡的肉饅頭。
胡蘿卜切成細細的絲,和著羊肉餡,中間帶一點蔥。
胡蘿卜先油炒,那甜味跟紅色先是融在了油里,而后融進入了生熟各半的肉餡里,和著蔥味,一咬一口肉汁,叫這餡滋味美得不行——先前那程子堅一個南人吃得都要跺腳,那韓礪嘗了一個,便要把盒子蓋上,再不肯讓人,其中味道,可想而知。
那夫子只吃了一個,就再不說什么“什么都愛吃”,那筷子拼命朝蒸籠里頭伸,一個一個夾肉饅頭。
一桌子人,聽了宋妙介紹,各朝自己喜好下手,很快,就聽不到什么說話聲音,只有呼呼的吹氣聲——想快快把饅頭送進自己嘴里。
酸菜豬肉饅頭酸香濃郁,酸菜是其中靈魂,先炒干再下重油煸炒,又同豬肉末茱萸碎炒,吸收了肉汁和油脂,滿是肉香和油香。
包著這樣的餡料,那饅頭外表看著已經是油光發亮,一口下去,酸辣開胃。
至于兩個素餡饅頭,香菇菘菜餡的菘菜脆嫩爽口,還保持著很漂亮的翠綠顏色,香菇軟韌厚實,調味沒有其他多余的東西,吃起來就是油潤卻又不膩口的,又自然,又鮮美。
最為特別的是那豆腐饅頭。
豆腐是嫩豆腐,極嫩極嫩,里頭加了榨菜粒、酸豇豆粒,又下了豬油炒茱萸和豆豉碎,炒出香辣味道,往切成小塊的豆腐上一澆,下小蔥蔥青,輕輕一拌。
這饅頭吃起來奇嫩,奇軟,奇香,豆腐特別入味,榨菜同酸豇豆粒酸咸,茱萸辣辣的,足足的香辣口。
那嫩豆腐不用入口,挨著嘴唇的時候就碎了,皮也早被油給浸透,光看著就叫人口水直流,吃著只有驚艷二字可堪形容。
無褶饅頭,封口處的皮面香更足,里頭餡料鮮香味道更濃,也更不容易漏出湯汁。
一小籠一小籠滿滿的饅頭端上來,又一小籠一小籠的空籠子撤下去。
一干夫子吃到后頭,終于撐到再塞不進去,只好停了箸,紛紛嘆息,仗著自己年紀大,無人計較,開始互相口出狂言起來。
“若給我晚生二十年,今晚高低地再吃三籠這小饅頭!”
“你才再吃三籠?我少說能吃五籠!”
宋妙邊聽邊笑,眼見時辰差不多了,卻是快手快腳,用干荷葉包了七八個大饅頭,又拿布包一裹,給了那尤學錄,請他幫著帶回去給程子堅當宵夜吃——二十上下,正是吃得多的時候,拿去給同窗、同舍的分一分就沒了。
這里傳遞著,卻不想給邊上一個眼尖的夫子瞧見,他也不公開發問,而是趁人不備,悄悄把宋妙叫到一邊,問道:“小娘子,你這里饅頭還有剩么,還能捎帶的么?”
宋妙便道:“原是做來我們自己吃的,雖做多了些,但是包的帶褶饅頭,這個容易漏湯,雖能捎帶,帶回去樣子就沒那么漂亮了,況且這饅頭隔了夜,明日總不那么好吃,還有可能放壞——先生您今晚也再吃不下了吧?”
那夫子打個飽嗝,道:“這樣好的東西,再如何,能比膳房里頭難吃?況且我家那小孫女素來愛吃素包子,若拿了這個回去給她,不曉得多高興。”
說著從腰間錢袋里抓一把錢出來,道:“若有剩,給老夫也挪上幾個。”
等他提著個小包袱回到座位,早有相熟的也偷偷去問,這個說“老妻愛吃羊肉饅頭”,那個說“爹娘喜歡酸菜饅頭”。
于是一個傳一個,等到眾人回去時候,不少人手上都悄悄拎了個布包,只有些撐得傻的,腦子轉不動的,一時沒有發現。
當天晚上,許多夫子家里就吃上了宋家食肆的無褶饅頭。
次日晌午,好容易忙完,一干夫子們聚在膳房。
前一晚上吃得那樣好,今天早上也是十分滿足,此刻對著面前的厚皮小餡冷饅頭同兩三勺大鍋菜,卻是只能大眼瞪小眼。
好一會,不知誰人再忍不住,嚷道:“曾經滄海難為水啊——就算晌午時間短,不方便出去,卻也不能叫我們吃這種吧?”
“怎的,你都吃這么久了,才出去吃得幾頓飯,就受不了了?”有那還沒來得及參與宋家聚飯的夫子道。
但他很快也嘆了口氣,道:“原先就難吃,近來更難吃了,連餡都不舍得多放。”
“說是城中浸水太深,樣樣價錢飛漲,膳房買不起太多食材……”
“放屁!從前沒浸水的時候也沒好到哪里去,就是手藝不好!”
有吃過昨日宋家饅頭的人,此時一連咬了三口,才終于吃到了一點餡,也不禁問道:“能不能叫膳房跟那宋小娘子買了昨晚那些個饅頭配方,以后喊他們照著做?”
“想得倒是美!我問你,用一樣的筆、墨做文章,寫文章的人一樣是五根手指頭,為什么寫出來的東西就有高下優劣之分?”
“跟方子沒有關系,只跟人有關系!”
“那怎的辦?”
一行人咽了許久饅頭,終于,有人道:“老彭,你跟岑監丞是同年,最為熟稔——你同他說說,咱們膳房能不能每日去那宋家食肆進點饅頭回來賣啊?”
“這法子好啊!咱們這些人就算個個都湊著買,到底量少,也不一定天天吃饅頭,等這積水退了,那宋小娘子又要出攤,又要接席面,未必方便做——就是她好說話,我也不好意思,不過要是大些份量就好談了!”
那老彭有些猶豫,道:“我說話也沒甚分量,恐怕多幾個人一道去說更好……”
“我同你去啊!”
“我也去!”
很快就有一窩蜂人要去湊熱鬧。
另有人又道:“咱們可以同陳先生說一聲,要是岑監丞做不了主,要去問鄧祭酒,還得他出面!”
“不如今日去問問那宋小娘子,看她以后一日湊夠多少個饅頭就肯做。”
“最好把那糯米飯、燒麥也一道談一談,看能不能做的。”
這一頭,一干夫子為了早日把宋家饅頭引入太學,一邊啃著難吃的膳房饅頭,一邊圍在一起,個個出謀劃策起來。
另一頭,那韓礪一路疾馳,終于趕在下午時分回了京。
他沒有回太學,也沒有去京都府衙,而是徑直遞了帖子去參知政事李齋府上。
此時六道河要再調人手的消息早已不是秘密。
連湯率都能拿來送人情,傳播之廣,可想而知。
李齋作為參知政事,本身就位高權重,今次又負責主持重修六道河,更是炙手可熱,府邸外頭擠滿了馬車、馬匹跟人。
眾人有等在門房的,有等在門外的,甚至有人等在馬車里,并不是真正為了求見——分明知道那里參政不會召見,只是為了表示一個求見的態度而已。
四處都是等候的人,李家的門房雖然面上做出一副耐心模樣,其實已十分不耐煩了,只沒有表現出來。
故而等他見到來了個白身年輕人,第一反應是想要收了拜帖,直接打發走。
但到底見得對方形容不凡,舉止非常,那門房心中警醒了一下,忙看了一眼拜帖上的落款。
見得“韓礪”二字,他心中一緊,一則想到府中傳出來的消息,二則想到當日曹相公下場,不敢托大,忙把韓礪請進里頭先坐著等,自己則是匆匆進去回稟。
沒多久,他就跑了出來,客客氣氣在前頭帶路。
“韓公子,我家官人有請!”
看著新來的年輕人幾乎連等也不用等,直接就進了門,外頭等候了半日,或是日日都來,足足來了七八日,乃至十好幾天的人們再坐不住,不免鼓噪起來。
“那是誰?參政家的子侄嗎?做什么他就能直接進去?”
“說是姓韓,沒聽說李參政有哪個姓韓的子侄,應當不是家里晚輩。”
“那他憑什么?”
有人忍不住去找了門房問話,不多時,卻是灰溜溜的回來了。
“是韓礪……”
“啊,是韓斗雞!”
一群人如鳥獸般四散而去。
回一下食友們的提問:田螺釀是先刷殼再切尾巴,切掉兩三圈,刷殼的時候已經切掉了,不切是沒辦法撬螺肉跟內臟出來的,會卡死在里面,或許我分了兩章寫大家沒有留意。后來小妙拿剪刀給夫子們剪螺殼,是從原本已經剪掉的開口往里剪,算是把田螺最大的那一圈肚子殼剪開了,不知道這樣表達能不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