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心里其實一直惦記著方才項元交代,剛進邊堂的時候,還時不時出去看一眼外頭。
但等到早飯送上來,陳皮綠豆飲子,排骨清湯,口感豐富、又糯又香的糯米飯,另還有燒麥等等,擺得滿滿當當,吃得一桌子人連話都不顧上說。
項元這個做主家的天不亮就爬起來,項家的管事跟其余干活的人只有更早。
這管事的昨晚幾乎都沒睡,忙了半天,肚子早已餓了,遇得這一桌子,哪里能忍,見外頭仍在說話,暫時還沒其他動靜,急忙抓緊時間快快吃。
他正吃得起勁,還在品那香蔥羊肉餡如何才能做得這么香,已然沉浸其中,渾不知身在何處,忽然聽得外頭這一陣猛咳,心中悚然一驚,忙把筷子撂了,嘴里的燒麥咽了,唰地站起身來。
匆匆出了邊堂,這管事的先不走近,而是站在門口打量那席間情況。
桌邊,項元咳了好一會,眼淚都出來了,好容易平了氣,聽得那朱屠戶關心,忙做搖頭,道:“沒事,吃得嘴急,嗆住了,現在好了。”
他那頭左右搖晃,搖得甚有誠意,等到搖完了,卻是什么都顧不得,拿袖子一擦眼睛,擎了筷子就去夾最愛的茼蒿。
說時遲,那時快!
那一筷子茼蒿還沒送進嘴里,忽的從偏廳方向閃出來一人,急走幾步,上前叫道:“爺!寅時了,再不走,怕是時辰來不及了!”
項元的手頓時一僵,臉上表情更是僵住,抬頭一看,果然是自己手下心腹管事。
他這才醒起來自己方才大力搖頭動作,忙道:“不急,不急!朱兄請這樣難得好吃的,我今日正得享受,也不差這一時半會,已是吃了一半,這菜上得快,最多再盞茶功夫……”
這一番話有多么真心誠意,他自己最為清楚,簡直想要嘔出血來力證!
可那心腹管事卻是全然不知,不但不知,聞言見狀,心中已經生出兩樣佩服來。
第一樣,乃是佩服自己主家定力強。
朱家請客實在有誠意,給他們這些管事搭手準備的吃食,都吃得他腦子直犯迷糊,可想而知主桌上的早飯滋味。
尤其此時來看,桌上擺的那一盤茼蒿,嫩生生,翠綠翠綠,這般不遠不近站著,已經聞到涼拌香味,正是主家最為好的那一口。
可他居然能忍得住不吃,偏在這個時候給自己使暗號!果然做大事者,最要緊是對自己心狠!
第二樣,卻是佩服自己主家能說會演。
那面上表情這樣著急,這樣真實,說的話語這樣切急,這樣又夸又贊,給足朱家人面子,又顯出自己實實在在,真真切切,一絲一毫都不想走!
我得一口吃的,吃著簡直恨不得把腦子丟了,主家卻能做到這樣地步,怨不得能做大買賣,當主家,我卻只能當個跑腿呢!
管事的佩服之余,少不得生出一股斗志來,不愿顯得自己太無能,忙抖擻精神,大聲道:“爺,早上您還特地交代過,最遲寅時就要出發,這一路都下雨,若是再晚,路上就要趕著走,一個不小心,翻了貨、摔了人、傷了騾子馬匹怎么辦?”
“況且正值雨季,本就走得慢,要是趕不上宿頭,咱們這一隊人馬怎么安排?”
“‘這里一盞茶,那里一盞茶,哪里有那么多茶給你盞’——這可是您先前親口說的!”
項元早曉得自己這管事有些本事,往日跟人談生意,沒少幫著自己踢那最后一腳,卻不曾想這本事用在自己身上,竟叫他一時不知怎么反應。
而那朱屠戶聞言,已經當了真,忙道:“項兄弟,你也不早說,你要早說,我怎么也不能強留你!嗐,你看我這好心辦壞事辦得!”
朱屠戶一邊說,一邊起身,已經要送行模樣。
至于一旁那管事,更是已經上得前來,扶著那交椅椅背,一副要幫著拉開椅子,請他快快起身出來的樣子。
面前那茼蒿生生翠翠,眼看已經到了嘴邊,芥末子山葵辛辣氣、茼蒿的草辣香沖鉆進了鼻子,還一口都沒來得及吃,另有剛送來的菜色單子就擺在桌面上,剛剛看了,全是他想嘗的。
項元一手抓住桌沿,一手撐住椅座,屁股使力,用力往下坐,把住交椅不肯放,又忙沖那管事的使眼色。
后者哪里曉得自己主家一下子變了想法,還以為嫌棄自己做得不夠像,索性一把拉起項元胳膊,就要往外拽,口中道:“爺,走罷!下回再來!還怕朱員外下次不請咱們吃飯么?”
眼見場面都要不可收拾,項元到底有急智,忙道:“你且住!且住!我方才想起來!今日早上約了小董在南門外交一批貨,時辰約得晚,正好吃完,還能休息一會子才去!”
又用力掰開那管事的手,攆他走,道:“吃你的早飯去,我心里頭有譜!”
管事不免迷茫——何時約的小董?小董又是誰?交什么貨?我從早到晚跟著你,怎么不知道?
而那項元早不理會,人還沒走,他已是忍不住夾了愛菜吃起來。
生拌出來的茼蒿,完整保留了那蒿草的清涼味,一口下去,味道直沖鼻腔,簡直要穿透天靈蓋。
爽脆、嗆辣、清新,吃起來咔嚓咔嚓的,香油和醋柔和了那股清苦味,只有濃濃香氣,甘味,同淡淡苦味,特別清口,特別開胃。
項元猛猛吃。
朱屠戶也在吃。
兩個人吃著吃著,聽著邊上聲音,都覺得自己一旁好像坐著只吃草的大兔子在搶食,抬頭互看,就見對方都是一筷子草送到嘴里,嚼嚼嚼,青草迅速縮小,直至消失不見。
一盆吃完,根本不夠,但來不及再點一份,下一個菜已經上來了。
這一回是叉燒酥,外皮酥松香口,內餡咸甜交織。
隨后是一小小碗山胡椒油拌素面,麻麻的,辣辣的,拿那山胡椒油的特殊辛香去襯那麥香。
繼而是一份豬血韭菜湯,胡椒末給足,豬血緊嫩,甚至有點“脆口”,韭菜甜。
直到收尾,用的是綠豆糕,冰冰涼涼的。
很清爽的純綠豆味,甜得很舒服,帶著奶香,并沒有一點粉感,全是潤的感覺,含在舌頭上,像銜了一小勺春雪,被口中熱氣一煨,幾乎是瞬間就消融、散去,只有奶香同綠豆清香在嘴里久久回味。
十二三色吃食,各有各的吃頭,各有各的特色。
雖然每一樣只有少少的一點,奈何品種實在多,尤其朱、項二人中間又補了不少分量,到了最后,俱都吃得有點不能動彈。
饒是如此,等放下筷子,慢慢拿那菊花茶清口的時候,項元分明打了一個大大飽嗝,還是忍不住道:“其實還能再吃一籠蝦餃同那鳳爪,再來幾口生拌茼蒿……”
朱屠戶卻沒敢再讓他吃。
真要頂到嗓子眼,這人還要趕路,吐了就麻煩了。
兩人坐著又喝了兩口茶,項元便道:“老兄,有幾個菜,尤其那茼蒿,我實在喜歡,能不能找那廚家來問問?”
朱屠戶一口應了,心中卻直犯嘀咕:先前急得不要不要的,眼下倒是有空見起廚子來了,你這到底是急,還是不急?
很快,宋妙就進了偏堂。
見得正主,還是生得這樣相貌,不止項元一愣,就是早知其名的朱屠戶都頗為意外。
但到底吃最要緊,那項元忙道:“小娘子好手藝,我自詡走南闖北,竟是好些菜色沒有見過,卻不曉得是哪里菜系,又有什么說道?”
宋妙答道:“具體我也不知,乃是家中留下來的方子。”
又道:“至于說道,也沒甚特別,跟旁的廚子一般,也是講究一個應時應季,另有這上菜順序,最好也要稍做注意。”
那項元便又追問順序。
宋妙少不得說上幾句,不過先吃味道清淡的,好叫那舌頭不要因為吃了重口的東西,嘗不出鮮味,再有最好盡量咸在前,甜在后,因吃了甜的,舌尖容易生鈍,另又得注意間隔搭配,盡量錯開,不要重了類型云云。
因項元還細問為什么甜味會令舌頭生鈍,她便道:“人的舌尖、舌根,俱生有紅色小點,形似栗米,有人稱之為‘味竅’,能嘗出五味。”
“舌尖味竅最敏銳,舌根味竅最多,拿鹽、糖來試,便能發現咸、甜味道吃出的時間是有差別的……”
宋妙聲音本就好聽,說話又甚有條理,不徐不疾,娓娓道來的,尤其說的又是吃喝之事,甚是有趣,更叫人不知不覺就聽進去其中內容。
于是一屋子人,不光項、朱兩個,另有那還些個已經吃完早飯,聽得聲音,走出來看情況的護衛、鏢師,此時都在這里聽得津津有味。
還有人偷偷互相伸了舌頭,去看那所謂“味竅”,只可惜沒有鹽糖來試。
一時答完,桌上、邊上,皆不做聲,人人望過來,還想等她繼續往下說的樣子。
宋妙只好問道:“不知客官還有什么指教?”
那項元方才回神,問道:“我自來喜歡茼蒿,卻從未吃過你這生拌做法,小娘子有沒有什么秘方?怎么樣才可以外傳?”
宋妙便道:“旁人問,我未必會說,只客官是朱爹爹的貴客——他人厚道,他女兒朱娘子又幫我良多——你既問了,我也不瞞著。”
“這茼蒿有幾樣竅門,一要選小葉的,不能用圓葉,缺刻多,葉片薄,吃起來更脆生;二要晾得足夠干,越干越能叫那料汁味道足,三要先搖鹽進去……”
宋妙一口氣說了好幾點,十分細致,簡直是手把手地教。
說完,又道:“若是客官等得及,我給寫個方子,以后拿給廚子照做就是。”
“小娘子竟還識字?”項元幾乎是脫口問道。
宋妙點了點頭,道:“略認得幾個大字。”
一時早有人取了筆墨來,她揮毫而書,很快把那方子寫了出來。
宋妙的字骨架、風度自蘊,當日隨手寫就的攤車招牌,都能在食巷引得不少太學生駐足多看幾眼,此時拿來項元面前,其中效用,說一句殺雞用牛刀,可能不太貼切,但也絕不過分。
項元看了又看,忽然忍不住道:“不知小娘子家中還有什么人口?愿不愿意受雇去外州人家廚房里頭做事的?”
一個生人,只見第一面,也不知背景、來歷,就要雇傭自己去外州。
京城已是天下首善之處,自己又是土生土長的京人,祖祖輩輩的房產還能被人給奪了去,若沒有程子堅等學生,并那韓礪幫忙,眼下都未必能找回。
孤身女子,受雇外出,雇主又不姓韓,根本不知道靠不靠得住,真遇得什么事,豈不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她搖頭道:“多謝客官好意相邀,只我家祖輩都在此處,又有許多手尾暫未處置妥當,實在不是時候。”
那項元本就是個生意人,極擅察言觀色,聞言心中暗悔,曉得是吃得太飽,腦子沒有動好,事情做得突兀了,忙找補道:“小娘子放心,我家中有些資財,在當地也多有名氣……”
說著報了雇金。
挺可觀。
但也只是可觀而已。
要是拿一筆天價砸下來,砸得她立時就能還了欠債,還有存余,說不定還會心動,可這個數字,實在連想都不值得多想。
宋妙來了這些天,日夜辛勤勞作,賺的錢一日多過一日,以后只有更多的,況且她還有手藝,有待開食肆,眼下還有了口碑同固定客源,怎么會被這三瓜兩棗給迷了眼?
她笑著搖了搖頭,客客氣氣拒絕了。
項元甚是失望,本還想再說,那朱屠戶察覺出不對,道:“老弟,你這到底急不急著走的?”
那管事先前只是做戲,此時卻是真的急了,忙上前道:“爺,當真要來不及了!再不出發,就得等明天了!”
項元轉頭去看漏刻,也是唬了一跳,忙叫人收拾東西準備出發,又對宋妙道:“小娘子再考慮考慮,雇金有得商量,我過一陣子還要進京一趟,到時候再來問候!”
說著同朱屠戶告別幾句,忙出門去。
那朱屠戶落后兩步,見人走了,卻是對宋妙道:“丫頭,這人待朋友沒得說,也有大資財,只口眼花花的,你別理他!”
又拿錢給她結了賬。
宋妙并未想到那樣多,聞言一怔,忙做道謝。
她收了錢,見數量不太對,便攔那朱屠戶道:“朱員外,這錢給多了!”
朱屠戶先夸道:“小娘子這手藝,當真絕了!等我再有席面,必定叫你來做!”
又道:“不多,專門給做添補的,剛才你那話,夸我女兒,又夸我,可給我長臉!”
說著,臉上笑容止也止不住,挺著個肥肚腩,三步一顛,嘴里哼著不成調曲子,又急又慢地朝外走,還揮手叫道:“項兄弟,我來送你!”
匆匆到得院子里的項元,左右看了一圈,見樣樣打點得差不多了,忽的醒起來一件事,找了隨從來問道:“兩個小的哪里去了?”
那隨從忙道:“大少爺早進了騾車,因不見小少爺,又回去屋子里找了。”
項元的眉頭一下子皺了起來,急急往右廂走去。
他很快到了一處房門外,還沒進屋,就聽得里頭小兒鬧聲同砸東西聲。
“我就要睡覺,我就不起來,你們有本事喊我爹來啊!”
“憑什么叫他大少爺,明明我才是大少爺,我才是爹的兒子!”
項元黑著一張臉,把門一踹,還沒踏進門就張口喝道:“項林,你有種再說一句!”
一邊說,一邊在那屋子里左右看。
因手邊沒找著合適的棍子,他隨身一摸,摸出一把鞭子,隨手一折,沖上前去。
那叫做項林的小兒聽得聲音,著實嚇了一跳,急忙叫道:“爹!爹!我錯了!我瞎說的!”
說著滾著就要翻下床去。
只他鞋襪沒穿,一身還蓋著被子,早已來不及了,被那項元幾步上前,把人按住,一個翻身,朝那屁股、大腿,抽了幾下!
項元自認根本沒用兩分力,但那項林早嚇得尖聲大叫,哭爹喊娘,嚎啕不止。
他管兒子從來下得了狠手,此時嫌對方沒出息,但凡方才不要那么快喊爹認錯,都能高看一眼,可他背地里如此惡聲惡氣,轉頭又全無堅持,實在令人失望。
——再不打,就真的要上天了!
這一回,項元高高舉起了手中鞭子,但剛打了一下,一旁忽然撲過來一道身影,直接趴在了兒子身上。
他連忙止住了手,道:“梁嚴,你做什么?”
若是宋妙在這里,就能認出來擋在項元那兒子項林身上的,正是自己今日在廚房見到的小蓮新認識小朋友。
那梁嚴轉過頭來,道:“項叔,他也沒有說錯,我本來也不姓項,不應該叫我大少爺,你把他打傷了,一會還要坐車,生病了就不好了,不如記著,回家再打。”
回了家,兩個老的在,還打個屁。
項元一肚子火,但看著梁嚴,火氣怎么都發不出來,尤其見了那張臉,此時神色焦急,仿佛跟數年的惶急臉面隱隱重合在了一起。
他急道:“你怎么不應該叫大少爺了?當年要不是你爹給我擋了那兩刀,又把我背下山,我哪里還能活到今天?”
又道:“我早認了你做兒子,是不是又有人在背后爛嚼舌頭?!這次回去,我就給你改了姓項,擺個流水席,叫人人都知道我項家多了個大少爺!”
那梁嚴還沒說話,底下給壓著的項林已是拼命蹬腿打手,叫道:“我不許他姓項!我不叫他跟我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