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妙聞言,心中算了算時間,道:“若要卯時初就啟程,那得早些準備才好——近來多雨,不知要在哪里吃?我怕路上遇得什么意外,一時趕不過去。”
朱氏道:“在戴樓門外頭,因地方偏,價錢便宜,我家早年間在那賃了個大院子,原是放貨用的,這回那客人帶了一隊人馬過來,又有許多貨,我爹搶著借給他了。”
又道:“我在那院子里原有一間空屋子,不如你們今晚就住那屋子罷了?不然大晚上的,往那戴樓門跑,我也不放心。”
宋妙應了,又問她菜色有沒有定下來。
朱氏道:“就是你先前擬的那些,你要問我爹,幾十年了,他只一味愛吃豬頭肉同大蔥夾卷餅,按他喜好,這席不用請了,做好豬頭肉,你只在一旁給他烙餅就是。”
女兒說親爹,格外直接,宋妙忍俊不禁,笑道:“若有才拔出來的新鮮大蔥,選那甜味足的,切絲也好,不切絲,整根也好,和鹵豬頭肉,最好帶幾片豬耳朵一道卷煎餅。”
“煎餅面糊里添黃豆粉,薄薄一卷,吃起來就更松酥,裹甜醬,吃著口口甜中帶嗆,大辣大咸大鮮大香——其實嬸子爹爹十分會吃!”
被宋妙這么一說,朱氏竟是被帶得偏了,腦子里不自覺就跟著那描述,想象起那薄薄煎餅裹著蘸滿甜醬蔥絲、鹵豬頭肉、切片豬耳朵的樣子、口感,也笑了起來,道:“我往日不愛吃那蔥卷餅,給你說得都有點饞了!”
又道:“另還有一件事,你若來得及,送佛送上西——那客人隊伍隨行帶有十幾個鏢師,許多伙計、人口,怕不有五六十口人,你有沒有合適菜色?不如把其余人早飯也一并做了,不然他們還得想著吃什么。”
宋妙便道:“這個容易,我只當照舊出攤,做一鍋糯米飯、一小蒸籠燒麥配些湯就好。”
又道:“我想看看廚房,另還有,明早的食材是家里自備,還是我去另買?”
“我昨日才去了,那廚房里有些常見廚具、油鹽、米面,另還有柴禾,其余卻是不怎么全。”朱氏道,“只怕你最好把用得上的都捎帶上,免得到時候還得想辦法出來找。”
兩人又說了幾句,等商量妥當,那朱氏報了價錢。
果然頗為豐厚。
宋妙忙道了謝。
朱氏擺了擺手,道:“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好謝的!”
說到此處,她卻是話鋒一轉,又問道:“你們今日不出攤么?”
宋妙搖頭道:“發這樣大水,路上都淹了,樣樣漲價,連肉、菜都不好買,攤子只好歇幾天。”
朱氏臉上頓時有些失望,道:“我原還想著早些過來,截你在家,買些雪蒸糕、素燒麥吃!”
宋妙笑道:“今早沒有雪蒸糕、素燒麥,但我正要做早飯——嬸子要是沒有急事,一起吃一口再走?”
朱氏喜形于色,道:“一大早的,除卻吃早飯,還有啥好急的?皇帝還不差餓兵哩!”
又道:“你曉得我性子,從來不講客氣的,既有主動來邀,要是不多吃些,晚上睡覺胃里都要氣得發響!”
宋妙便道:“我原想今日做個千層紅豆卷,又有昨晚剩了湯頭,可以下個粉,只隔夜湯到底不新鮮……”
朱氏急道:“什么新不新鮮?你當我是哪家貴人千金??在這里說什么客氣話,你們吃什么,我就要吃什么!”
宋妙果然不再客套。
因見朱氏一路淌水過來,褲腳皆濕,她就給撿了點柴禾湊了個小爐子,叫對方去后頭坐著把衣褲烘干,方才做起早飯來。
因昨晚就想著今日吃那紅豆卷,宋妙先把面團揉好,等它醒發時候,才去炒紅豆沙。
早將泡好的紅豆跟大棗坐在鍋里,睡前煮開,添足了柴,留著一線火給它燜煮,此時已經燜得軟爛開花,正好濾了湯水,下油小火慢炒。
豆沙炒好,那面團也醒好了,她搟了長而薄的方形面片,把那豆沙均勻鋪了半邊上去,迭被子似的迭了另半邊白面片過去,再鋪一層豆沙。
如此反復堆迭,迭了足五折,宋妙才又將這多層紅豆面片卷成圓圓柱子形狀,切成一個個半拳大小的紅豆沙面團,放在蒸籠里頭給它再發。
昨晚旁的都吃光了,唯有那黃豆瘦肉湯剩下些,自己磨漿煮的扁切粉是沒有了,只有泡的極細米線,此時燙軟過了涼水,同那湯底一煮,依舊湯清味濃。
于是等朱氏同程二娘母女說著話出來,桌上就擺了三大一小四碗清湯米線。
宋妙招呼朱氏道:“鍋上還蒸紅豆卷,嬸子先吃一口粉。”
后者連忙點頭,落座以后,把面前擺的那些個小罐子里頭酸辣木耳絲、酸豇豆、蘿卜脆、酸腌蘿卜、蔥、芫荽、蒜粒等等一通豪加,寧可殺錯,絕不放過,熱熱鬧鬧地添了一滿碗,方才取了筷子,樂呵呵道:“這樣香,等我回去學給老孫聽,叫他也羨慕一回!”
這就吸起粉來。
這樣一碗湯頭,又加了許多開胃小菜,完全就是料比粉還多。
朱氏捧著碗,稀里嘩啦的,沒多久就吃光了,把湯底佐料都撈了個干凈,還不算完,湯也喝得涓滴不剩——實在宋妙這一碗給得也不多。
因小料加得多,又都是酸辣口的,吃得她臉上,尤其是鼻尖上,滲出薄薄一層汗珠,這會子胡亂拿帕子一擦,叫道:“不得了,痛快!一碗不夠吃怎的辦!”
宋妙笑道:“還有紅豆卷,給嬸子搭一碗甜胚子,只怕你吃不下,不怕你不夠吃。”
正好那紅豆卷也已經蒸好,宋妙沖了甜胚子,又裝了一小盆紅豆卷端來桌上,給各人碗中去分。
那紅豆卷卷得規整,蒸出來也非常規整,有一種整齊的美感,豆沙的赭紅色同面的黃白色,一圈夾一圈,像老樹樹樁最中間的年輪,非常密,但又絕不至于貼合,一層紅豆沙,一層面團,分得清清楚楚。
朱氏也不用筷子,直接上手拿,先就咬了一口。
咬下去很柔韌,嚼起來卻又很松軟,紅豆沙因為炒得較干,吃著是非常明顯的綿密沙感。
宋妙沒有保留紅豆顆粒,而是特地過了兩回篩,那紅豆沙細膩極了,甜得剛好,飴糖和著大棗的香甜,很好地蓋掉了那一點豆腥味。
一層軟面一層豆沙,層層交迭,因面層厚薄均勻,使得每一口都很均勻地能能感受到紅豆的豆香、棗泥的香,卻又能用那喧軟面層的麥香將其混勻。
再搭上一口甜胚子,簡直了!
朱氏吃了半個,一不留神,就見一層正反面都裹著薄薄一層紅豆沙的軟面掉了下來,等單獨吃了這一層,只覺甚是有趣,索性便那手一層層撕著吃。
撕著吃也有撕著吃的樂趣和口感在其中。
朱氏沒有愧對她屠門虎女出身的名號,拳頭大的千層紅豆卷,一口氣吃了三個,忍不住打了個嗝,卻是嘆道:“這卷子好別致,又好吃,我娘肯定喜歡!我家幾個孩子必定也喜歡——怎么平日里不見你賣?”
宋妙就把天氣熱了,豆沙餡東西不耐放等等原因說了一遍,又道:“本也多做了些當午飯,嬸子不如帶些回去?”
朱氏猶豫了一下,才道:“成,既然這樣,你們把用著的東西都收一收,我去喊個馬車來一起拉走。”
因聽那程二娘交代小蓮看家,她一擺手,道:“看什么家,帶去那戴樓門的宅子里得了,小孩一人在家,她就是能自己吃、自己睡,當娘的誰放得下心?左右又不是去外頭干活。”
片刻后,果然叫了馬車過來,把宋妙、程二娘母女兩個,并許多廚具、炊具,用得著的配料、食材等等,一并搬上了馬車。
戴樓門的宅子后頭有個極大院子,此時停滿了拖車,車上都裝得滿滿當當,又用油布蓋著。
旁人做自己生意,宋妙本不會多看,奈何路過的時候,油布里頭的味道不住往她鼻子里鉆。
應當都是藥材。
宋妙五感甚靈,很快就辨認出來里頭有甘草、陳皮、藿香三位味道最為明顯的藥,另還有一味有點像王不留行,雖說其余離得遠的暫時還分辨不出來,她心中還是忍不住暗暗泛起了嘀咕。
此時雨水不停,再加上前一陣子京中鬧那肉脯的事,到處傳可能是時疫,叫她難免多想——這些藥正也是最常見拿來治疫病的。
聽說這一位是豪商,難道是預料到哪里要生疫病,才要去做生意?
但宋妙沒有多問。
因聽得人說朱氏的父親跟那豪客此時都不在,出去辦事了,她便也不著急拜見,而是跟著朱氏去了廚房,到處轉了一圈。
廚房很大,但是也挺空,看得出來平日里用得就不多。
院子沒有井,想用水,要不就得去河里挑水,要不就得去街尾的井里汲水——廚房中有兩口老大水缸,已經用得見了底。
幸而據此最近的河是蔡河。
京中城南有兩條河穿城而過,一條是蔡河,水質較清,另一條是汴河,水質較為渾濁。
因為汴河水臟,不便飲用,京中早早就有風聲,說衙門有意要引入蔡河的水進汴河,免得半城人為圖方便,只好喝濁水,但一直傳到現在,也沒有個進展。
宋妙兩處水源都試了,因近來雨水太多,那蔡河水也變得黃濁不少,最后只得選了那離得較遠的水井汲水。
朱氏就道:“這樣大兩口缸,你們不要自己動手,我一會叫人挑了進來。”
宋妙應了是,又開了個食材單子出來。
朱家自己就是屠戶,豬、羊肉是現成的,新鮮的很,另還有些要買的,朱氏也不過問太多,直接給了一筆錢,叫宋妙自行采買。
因菜坊較遠,此時又下起了雨,宋妙同程二娘便把小蓮留在廚房,叫她不要亂跑,遇到事情叫大人,又使人去同朱氏說了一聲,這才一道出了門。
等二人采買回來,已經是下午時分。
還沒進廚房,宋妙就聽得里頭有人一邊吸鼻子水,一邊說話。
“你看我這把木劍,我自己做了好多天才做好的,好不好看,送給你怎么樣?”
一聽就是個小男孩。
“我不用木劍。”答話的卻是小蓮。
對面人吸了兩下鼻子,悉悉索索了片刻,似乎在身上找什么,半晌,問道:“我這里有糖,你要糖嗎?”
小蓮依舊拒絕,道:“我不吃糖。”
此時宋妙已經當先走進了廚房,見得一個孩童身形背對自己,蹲在地上,看身上穿著,乃是尋常粗布,不知是哪家來的小孩。
他被小蓮幾番拒絕,卻是一點也不氣餒,而是道:“你在搓豆子么?要搓成什么樣?我幫你搓豆子吧?”
連著問了許多次,這一回小蓮終于讓了步,道:“你不用幫我搓綠豆,也不用給我糖吃、給我木劍,你剛剛已經說了對不起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嚇唬我,是認錯人了,已經原諒你了。”
那小兒卻是很堅持,道:“你不要我的東西,又不要我幫忙,那怎么能叫原諒?”
又道:“算了,我去找大人過來,給你賠衣服。”
他說著,站起身來,就要往外走,一邊走,一邊不住吸著鼻水。
小蓮顯然沒有料到對方這個反應,呆了呆,忙把手里綠豆放開,起身想要去追,但一抬頭,就見得門口宋妙同程二娘,忙開口叫人,也不知是委屈還是什么,“哇”的一聲就哭了起來。
那男孩一轉身,沒走幾步,看到來了兩個大人,又聽得后頭小蓮哭聲同叫娘聲,嚇了一跳,等見得程二娘去抱女兒,更是上前也不是,不上前也不是,因看宋妙站在一旁,便道:“姐姐,對不起,我剛剛跟人玩耍,不小心認錯了人,把她嚇得跌了一跤,衣服也跌爛了。”
小孩玩鬧,少不得磕磕碰碰。
宋妙對他笑了笑,示意不要緊張,這才上前幾步,跟程二娘一起檢查了一下小蓮衣褲。
她見只是擦破了衣服,蹭到一點皮,又聽小孩哭哭啼啼說了幾句,大概知道了來龍去脈,便回身過來安慰他道:“方才都已經聽到啦,小蓮說不是你的錯,已經原諒你了——不用放在心上。”
那小孩擦了一下鼻子,搖頭道:“我弄破了她的衣服,要賠錢的,能不能告訴我一個數,我攢夠了就來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