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飯先要選米。
宋妙今次選的是粘米,小小一粒,先拿水泡著,另又起水一鍋,燒開后拿滾水去燙那許多黃鱔。
黃鱔身上自帶黏液,乃是腥味最重所在,遇熱則凝,此時燜了片刻,果然水中盡是乳白色的半凝固體,形似水煮散蛋白。
等把那鱔身洗凈,再起一鍋姜片水,中小火去煮。
此時水不能過熱,因那黃鱔膽衣極薄,過熱則破,鱔肉會帶苦味。
等到黃鱔血肉已熟,那血在骨臟之中已然凝固,肉也定了型,再將兩者剝離出來。
去了內臟,肉、血放置一旁,宋妙又起鍋下一點豬油,和著姜絲將那剝出來的骨頭煎炒香,將先前姜片水倒入。
多多的骨頭,剛剛沒過的水量,一點花椒,大火猛滾出一小鍋泛著金黃色浮油,濃得微微發黃的骨湯來——這會子又將鱔骨濃湯濾出凈湯,倒入泡好的生米中去煮飯。
等煮到八九分熟,再打鍋邊淋一小圈豬油,以得飯焦。
她見飯差不多了,才去熱鍋,拿豬油炒姜絲、陳皮絲、胡椒,炒得香味盡出,便下黃鱔肉。
一小桶黃鱔剝出來,哪怕去了骨同內臟,肉也有一大滿碗,猛火爆炒,調味只下鹽、醬油,一勺胡椒碎,炒好便鏟得出來,留底油,再補一點油,揭開鍋蓋盛那骨湯煮的砂鍋飯出來炒。
這一回炒的是米飯,底下那一層飯焦不動,炒得粒粒分明,醬汁裹得均勻,重新裝入砂鍋之中,上鋪剛炒出來的黃鱔肉,重新蓋上,由它燜上半炷香功夫入味。
趁著燜飯的功夫,宋妙喊了一旁小蓮,道:“幫姐姐去請你娘同那韓公子出來吃飯。”
小蓮聞著香味,忍不住看了一眼灶臺,一口應了,邁著兩條小短腿快快往后院跑。
等在后頭忙活的程二娘和韓礪兩個出來,那條凳上已經坐著一只滾燙砂鍋,一大盆才出鍋的雞兒腸菜荷包蛋湯,又有蔥粒、芫荽等物,供人按需自取。
見人來齊,各自落了座,宋妙方才揭了砂鍋蓋,用木勺將上頭黃鱔肉絲與下頭米飯輕輕混合。
飯勺翻拌之間,那鍋底還在滋滋作響,是熱油煎著鍋底飯焦的聲音,熱氣裹帶著那香氣,劈頭蓋臉往圍坐在條凳的人面前撲。
下了豬油來煲飯焦,又用黃鱔底油炒米飯,最后鋪了厚厚一層爆炒黃鱔肉,這一鍋用“香絕”二字都不能形容。
于是一屋子連大帶小,俱不說話,全在聞這香味,便是宋妙都忍不住足吸了幾口氣。
韓礪是客,拌好之后,宋妙先給這客人盛了一大碗帶著飯焦的黃鱔飯,又給他連菜帶湯另盛了大半碗,才又給小蓮、程二娘各分了一碗。
到得最后,她按著喜好給自己盛了一碗,剛一坐下,忍不住就吃了一大口。
香味是先撲鼻,再進嘴的。
那黃鱔肉宋妙特地撕得并不均勻,有成塊的肉,也有很細的肉絲,比例把住了,翻拌之后,一口下去,既不會嘴里找不到肉,也不會肉味搶走米飯的香。
鱔背肉緊實,有一種爽彈的感覺,鱔的肚腹肉則是柔軟中帶著脆口,豐腴得很。
兩者用猛火爆炒,炒得正正好。
不到端午,黃鱔相對還是小鱔,肉稍薄,尤其那肚腹肉,都已經爆得微微卷曲,邊緣帶著焦化香氣,自身肥美的油脂被逼出,和豬油混在一起,裹著醬汁的香味,沾在肉身上,又逐漸滲透進甘香的米飯里,全無土腥氣,奇甜、奇香、奇鮮。
米飯本就是用黃鱔濃骨湯煮的,小米粒,叫那鮮甜味道很輕易就浸透了米芯。
鱔骨湯貴精而不貴多,比平日里略少一點的湯水煮飯,那飯一點都不粘黏,又吸飽了爆炒黃鱔肉的肉汁、醬汁,用筷子一挑,是松散的,不能成塊,飛快就滑落下去。
這樣一碗飯,空口吃都已經足足夠味,非常香,更何況其中還有鮮甜的鱔肉絲、鱔肉塊混雜其間。
米飯給足了米香和骨湯的鮮香,黃鱔肉奉上了它獨特的肉甜感,帶著醬的咸鮮味,嚼著嚼著,舌根又有花椒、胡椒、姜的辛香微辣味回繞,再得蔥和芫荽來提香,吞吃進去,才從喉嚨里返上來很舒服的陳皮香,使得口腔中燥意全無。
吃了飯,再吃那飯焦。
最底下那薄薄一層的鍋巴,金黃、焦脆、油潤,是真正的精華所在,得了鮮甜湯汁浸潤,又有高溫、香油煎爆出焦香,嚼在嘴里,咯吱咯吱,咔嚓咔嚓,其中滋味美妙,只要吃過一口,再難忘記。
這一煲飯做起來步驟頗為繁復,但吃到嘴里,宋妙卻覺得很值。
一碗飯很快下了肚,下兩回豬油,再如何不膩,也得清清口。
宋妙這才騰出功夫去吃菜。
雞兒腸雖是野菜,但吃起來嫩嫩的,有青草氣,口感很清爽,帶著甜味,特別去油去膩,里頭荷包蛋是人頭蛋,剛剛煮透心,蛋香很足,別無其他雜味。
連菜帶湯吃了半碗,宋妙已是又有再戰之力。
而根本不用招呼,桌上早已人人都自己又去添飯,便是小蓮也吃得幾乎把頭埋進碗里,臉上表情都顧不得做。
安安靜靜的一頓飯吃完,條凳上砂鍋底被刮得干干凈凈,菜湯也喝光了。
眾人這才漸漸有了閑心來夸。
程二娘道:“從前我得了黃鱔,只曉得拿來滾湯喝,總有一股子泥味,原來竟能做得這么好吃!”
宋妙笑道:“這個菜費油費柴,還麻煩得很,莫說尋常人不愛常做,便是一般酒樓的廚子也不愛做它——但咱們自己吃,自然不厭其煩,只求味道。”
又道:“還得多謝韓公子送這樣好的黃鱔過來。”
韓礪卻道:“多蒙宋攤主款待,叫我今日吃這樣好的一頓,我厚顏上門,才要多謝才是。”
他也不在此處多坐,起身要去收碗,眼見被小蓮搶了,只好又拱手行禮,回得后院房中繼續修那些個桌椅。
程二娘在前頭收拾灶臺,洗鍋刷碗,宋妙騰出手來,便給那韓礪沏了一壺野菊,拿托盤送了過去。
屋子里,韓礪已經換了一身短打粗布衫,挽了袖子,正修椅子凳子。
此時滿地都是凳子椅子腿,又有凳面椅面,一旁又放著各式工具。
那韓礪動作看著不怎么快,但是特別流暢,一時換一樣工具,一時換一條木腿。
他用力也都不大,但是工具拿在手上,簡直就跟手上往前憑空再長出來一截東西似的,只輕輕幾下,那木腿就被重新或修出形狀,或補續了木料,凳面、椅面也被拼的拼,鋸的鋸,很輕松的樣子,幾樣材料湊在一齊,凸出來的就卡進了凹進去的空位,該鑲嵌的鑲嵌,該拼接的拼接。
宋妙端著茶,因怕打擾,先在門口站了片刻,就眼見他唰唰唰的,把地上凳面拼了腿上去,坐正過來,再敲兩下。
那力道、角度正正好,一堆原本的廢棄木料,簡直眨眼之間,就當著她的面,快快拼出來四五張小小的矮腳凳。
一口氣把地上材料拼完,那韓礪方才站起身來,叫一聲“宋攤主”。
宋妙進門給他把茶水放在一旁地上,道:“因怕公子午后還要小憩,我便泡了野菊,不知喝不喝得慣的?”
韓礪道:“自然。”
說著,把那手在一旁盆中洗凈,拿布巾擦了,走得過來,取那茶盞,一口氣喝干了。
宋妙給他續了一杯。
他又喝了個干凈。
眼見此人喝水如牛飲,宋妙也嚇了一跳,忙問道:“是我那午飯做得太咸了,公子才這樣口渴嗎?”
韓礪那手頓了頓,搖了搖頭,道:“這野菊很清苦,喝著回甘,我忍不住多喝一盞。”
他沉默了幾息,忽然道:“方才旁人在場,我本有話想說,又怕宋攤主為難——將來若有旁人給些東西,我再送來,不知方不方便的?”
這樣好人,兩邊本就有了交情,先前那許多幫忙不說,此刻才上門幫著做了好幾張凳子,一會還要做桌子椅子,宋妙又怎會不方便。
她笑道:“你只管送,怎么做,怎么吃,就不要管了,帶一張嘴巴來就好。”
韓礪一下子就笑了起來,神情、姿態變得非常柔和。
他道:“我下午把桌子做好,晚上咱們便可以有正經桌椅吃飯了——只是算了算,這里剩下的殘料不多,頂多湊得出兩張方桌,一張圓桌,椅子十二三把……”
宋妙笑道:“多虧韓公子,有這許多桌椅,我省下不知多少,同得了一大筆飛來橫財全無區別。”
這一回,韓礪的眼睛也跟著笑了起來。
他不知想到什么,把手中茶盞放下,從袖子里掏出一小包東西來,打開遞給宋妙,道:“我前次聽你說喜歡嘗鮮,在外看到少見吃食總忍不住去試——近來城中有小販賣肉脯,許多人吃了生出重病,我找人要了些樣子來,你且看一看,出去見了,不要亂買。”
宋妙一愣,接過一看,同昨日那孫里正送來的肉脯很像。
她掰下一小塊肉聞了聞味道,又捏了捏,確定是一樣東西,便道:“多謝公子,昨日里正也來過,我記住了,今后一定小心。”
又奇道:“還沒抓著人么?”
韓礪聽得說昨日孫里正來了,只點一點頭,再聽得宋妙問話,便答道:“聽說捉的都是下頭售賣的小攤小販,衙門想要找源頭,但一時還未有進展。”
宋妙忍不住皺了皺眉。
韓礪便問道:“怎么?”
當著這一位韓公子的面,自然沒有什么不可以說的。
宋妙便道:“我昨日給了個線索,不知巡鋪報上去,衙門是去找了沒找著,還是沒去找。”
她把這獐粑、鹿脯味道跟前次小蓮褲子上臟臭味道頗為相似的情況說了,又道:“但也只是我一人瞎猜,二娘子同小蓮都說不像。”
“旁人五感,如何能同你的相比。”韓礪搖著頭道。
又道:“你若說像,那必定是像的,只是衙門巡鋪每日報上去的線索甚多,只怕他們不會那么認真去找,只草草搜一下就過了——等我明晚回去,找個機會問一問。”
兩人還在說話,就見外頭一人探頭探腦,只不敢進來,正是小蓮。
眼見小孩來得正好,宋妙忙把人招呼過來,先溫聲安撫幾句,方才問當日情況,又問是在哪里被踢的。
韓礪便又問那院子有多大,是怎樣一個臭味。
聽得小蓮在此處慢慢回答,宋妙驀地想到昨日說要做刷子時候她提的那廚房馬尾,便把此事又跟韓礪說了。
韓礪越發鄭重,復又把程二娘也請了來,仔細去問當日她被辭工情況。
母女兩個見他問得這樣認真,有些忐忑,等逐一答完,那程二娘便問道:“是犯了什么事嗎?”
韓礪道:“暫只是先問一問,還不好說。”
又問宋妙當日怎么跟那孫里正、巡兵說的。
得知她只是提了幾句,并未提及程二娘和小蓮,他才松了口氣似的,道:“這做法很對,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情況,此事你們都先守著口風,不要外露,保自己安全為上。”
酸棗巷中,幾個人在說這獐粑、鹿脯,京都府衙中,那左院軍巡使張錚,一樣也在說這獐粑、鹿脯。
他手下巡檢帶著人抓了許多小商小販,卻是一直找不到源頭。
若是平常案子,慢慢明察暗訪,最多也就耗些時間,并不擔心。
但隨著事件發酵,死者數目破了二十,病者更是不計其數,甚至不少官員家眷、乃至于官員自己都中了招,于是朝野上下,一片嘩然。
上頭一天找他追問七八次,次次給不出個正經回話,便是張錚這樣上過陣、打過仗的,都有些扛不住壓力了。
他找上了知府鄭伯潛和右院判官秦解。
“如今形勢,下官建議徹底搜查,便似前次元宵走失案一般,查得不徹,便等于沒有查——擬請借調巡兵、護城兵……”
他報了一堆名頭,最后又道:“另還要請秦判官支援一番,借我三十人手,最好勻來十二三個巡檢。”
秦解立刻變了臉色,道:“張巡使,右院還有兩個大案,實在借不出這許多人來!”
“前日不是說,已是告一段落了?”
“實在許多手尾未曾了結,南邊又來了幾個消息,京畿也回了信,張巡使一口氣要這許多人,下官不是不肯,實在不能,三個五個的也就罷了……”
張錚抬起眼皮,竟是沒有跟他討價還價,而是干脆地道:“也罷,既如此,也不用三個五個,你把那韓礪借我幾日——前次你們搜查,他不是也居中協助么?正巧我這里還缺個把搭手的。”
秦解一口老血險些噴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