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復揚抱著那厚厚一摞宗卷走回自己座位的時候,整個人都是輕飄飄的。
好像喝了酒,入口香氣清冽,并不辣,只有綿長回味,叫他熏熏然。
他先把手頭事情整理妥當,復才坐下,慢慢翻看面前材料。
但沒一會,就有人過來敲門。
“小孔,明日我們想跟那宋小娘子再訂些槐花粉,你要吃的吧?”
孔復揚忙道:“要!要的!正言也要!不用再去問他——另還有,讓幫我再添一份,不,添一大竹筒濃茶甜胚子,越濃越好!”
來人咋舌道:“你就不怕睡不著?”
又奇道:“我不過問一句話,你傻笑什么?”
孔復揚茫然:“嘿嘿,啊?我傻笑嗎?”
他忙搓了搓臉,這才發現嘴角都是外咧開的,咧得甚大,臉上的肉也笑嘟了起來。
孔復揚嘟著臉上肉茫然傻笑,酸棗巷尾,正抱個小籃子,支個小矮凳,坐在前堂剝蒜的小蓮卻是笑不出來。
她剝蒜剝得認真,很想爭取一點肉都不傷著,到時候拿去給姐姐邀功,但正撕最靠里頭一層嫩蒜衣的時候,忽聽得一陣急促馬蹄聲,手一錯,不小心就給那白蒜掐了個指甲印。
“哎呀”了一聲,她又是自惱,又是可惜,聽得馬蹄聲越大,一抬頭,卻見三騎人馬,竟在家門口停了下來。
母女兩搬來已經有些日子,時不時就有客人上門訂貨,小蓮經歷多了,遇得生人,雖說仍舊容易緊張忐忑,卻已經不像先前那樣膽怯,只還是不敢招呼,
她此時忙把那籃子一放,轉身就往后院跑,一面跑,一面叫姐姐。
宋妙聞言出來,就見一人錦袍玉冠,后頭跟著兩個眼熟小廝,正規規矩矩站在門外。
而那人見得宋妙,臉上本來的尷尬立散,露出一個大大笑來,叫道:“宋攤主!”
原是那何七來了。
宋妙笑著上前同他打招呼,把人讓進屋來,又取了蒲團請他坐,捧了茶來,給他介紹了在二門處探頭探腦,不敢出來的小蓮,又道:“另有程家二娘子,她此時出去送貨了,晚些等人回來,說不定你們還能碰到。”
何七聽得是程子堅的姐姐跟外甥女搬來與宋妙同住,又搭手幫忙干活,也甚是高興,忙道:“如此,你當能騰出手來,琢磨旁的好吃的,倒是我們又得了便宜!”
兩人閑聊幾句,宋妙道:“太學早考完試了,多日不見,我還以為公子哪里去了——寒食那陣子本做了杏仁豆腐,想著給你留一份,因不見人,我只好自己吃了。”
何七頓時笑不出來了,叫道:“我聽不得這個!宋攤主且莫再說!”
又催問道:“哪時再做?我過兩日就回國子學,樣樣都要記得預我的份,千萬別要漏了我去啊!”
宋妙忙承諾等得空就做,做了一定預他的份,又問他要不要晚飯留下來吃。
從來為了口吃的上竄下跳的何七,這一回卻是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道:“今日過來,其實是有點事想要請宋攤主幫忙。”
原來這一陣子那何七早早跟著家人回鄉掃墓,等再回京,清明已經過了,略歇兩日,回國子學上課前少不得跟親友小聚一回,誰知竟是得了個消息。
——那珠姐兒不知是出城踏青招了風,受了寒,還是遇得什么不干凈的,回家上吐下瀉,又發起了高燒。
賀家嚇得不行,延醫問藥不說,甚至還遣了人去當日那珠姐兒踏青地方燒紙送神。
小兒得病,本就很難痊愈,更何況珠姐兒體質不足,許多藥都不敢下猛了,足足拖了七八天,才慢慢轉好。
“她實在病得可憐,偏又吃了藥沒有胃口,飲食不進的,家里上上下下都在發愁。”
“因我同她素來玩得好,今次一去,小孩就偷偷跟我說,想吃前次你做的那山葵蝦,我想著,不如請你幫著再做一盤,我叫人送回去……”
宋妙想了想,卻是道:“做倒是容易做,只山葵芥末籽都是味辣的,雖說過了鍋,那辣味消了許多,但珠姐兒正病著,蝦又是熱油煎出來的,過于油膩,只怕不太合吃。”
“不會叫她多吃,只嘗個味道。”何七忙道,“了了心愿就好。”
宋妙搖頭道:“蝦肉不好消化,況且我此時做了,送回去,一路燜著,那肉早老了,也不好吃呀。”
又道:“珠姐兒本就才好,要是吃了我做的東西,又生反復怎么辦?何公子也不好交代。”
正說話,那躲在二門處的小蓮卻是慢慢蹭了出來,小聲道:“姐姐,給她吃咸骨粥——我不生病了,那咸骨粥讓一半……讓一大半給她吃……”
說到此處,小蓮很是忍痛模樣,道:“骨頭也讓她一半。”
何七有些驚訝,先看了一眼藏在宋妙身后,只露出一個頭來的小蓮,又看了一眼宋妙。
宋妙便跟他解釋說小蓮先前生病的事,又道:“這一個小的也才病好,連著燒了五六天,我正給她煮咸骨粥吃,不如給珠姐兒帶些粥回去?”
她說著半轉過身,矮下腰,伸手去摸了摸小蓮的頭,道:“這回腌了很多骨頭,夠咱們一起敞開肚皮吃的,不用你讓。”
又對何七道:“這粥里頭不用新鮮菜,放的菜干,清肺熱,利腸胃,那咸骨用鹽腌了一天,咸鹽入腎,去火得很,雖不能當藥來用,但南人發燒上火時候常吃它。”
何七聽得宋妙一番解釋,又聽那名字,立時點了頭,忍不住又問道:“不發燒能吃嗎?”
宋妙道:“當然!”
又道:“若是珠姐兒家不放心給孩子吃,何公子與人分了就是。”
她說著,便去前頭看鍋。
鍋里正煮著白粥,米粒已經開了花。
一旁竹編罩子里放著一大碗骨頭——今次用的是豬頸、豬脊骨,骨頭已經腌了一天一夜,洗凈之后,放在碗里。
同樣泡著的還有菜干,此時已經泡軟。
宋妙把菜干切段,先開鍋放一點油煎香咸骨,煎得骨身金黃,便跟菜干段、姜片一道下入粥鍋中,又轉頭同何七道:“還要小一刻鐘,何公子先坐著稍等一等?”
何七自然半點意見也無。
宋妙招手把小蓮叫了過來,低聲道:“你幫姐姐一個忙,好不好?去里頭帶些吃食出來招呼客人?”
小蓮立刻點頭,連忙去了,不多時便拿盤子捧出許多東西來——今日多做的福糕幾塊、撒子兩把、炸裹子一碟,另又有槐花粉一碗,看著還挺豐富。
她送到何七面前,也不說話,只往那前頭條凳處一放,拿起地上剛剛扔下的籃子就又躲到了一邊,老老實實剝起蒜來,跟只小兔子鉆洞似的,一會出來,一會進去。
看著面前的小食,何七忍著饞意,當先站起來去得灶邊,慣例先問宋妙自己能幫得上什么忙。
宋妙實在沒有什么旁的要他做,只得道:“今日沒有筍給你剝……”
她一邊說,一邊左右看了一圈,正見那坐在角落里的小蓮。
似乎察覺到二人眼光,小蓮忙把小籃子藏在了肚子和腿之間,小聲道:“姐姐,你說了剝蒜這活給我做的!”
宋妙莞爾一笑,回頭對那何七道:“何公子吃些小食,這粥很快,一會就好。”
何七得了交代,這才安心坐回自己蒲團上。
眼見一托盤吃食,他實在忍不住,當先吃了一口槐花粉,等嘗到那槐花清香滋味和著糖水淡淡甜味,不免問道:“這是什么?”
又問:“有多的嗎?我能不能帶些回去?”
宋妙答道:“這東西不好帶,眼下外頭濕燜得很,沒有冰保著,放在器皿里一路,只怕要壞——在這里吃就好,下回做了,再給何公子留一份。”
一時何七又去吃福糕。
下午才做出來的綠豆紅豆糕,帶著奶香,外頭又是一層柔且軟糯的皮,小小一塊,吃進去連舌根都裹了一點淡淡的綠豆細沙味道,咽下去兩次才咽盡,再喝一口槐花粉,槐花香跟糕點味道混在一起,嘴巴都香了。
——可惜珠姐兒吃不到。
何七把那福糕全部吃完了,剩得撒子跟炸裹子也各吃了一半,到底是在做客,生怕顯得自己太過饕餮,慢慢一口一口喝完那槐花粉,就不敢將其余吃食再往嘴里送。
他見得宋妙在忙,也不好去打擾,生怕添亂,又不好亂看,轉頭見得那小蓮抱著籃子,不免多看了一眼她手頭動作。
小蓮很快察覺到了,見他好奇地盯著那蒜盆看,小聲問道:“你不會剝蒜嗎?”
何七自然不會。
他點了點頭。
小蓮猶豫了一下,抱著那籃子走過來,取了兩瓣蒜出來放到何七面前,又坐開了些,道:“這個很簡單的,你可以跟我學。”
于是等宋妙把那粥煮出個囫圇來,就見兩個人剝蒜剝得甚是專注,還在面前條凳上排開兩道剝好的蒜米,互相比誰剝得更干凈、更完整。
何七此人甚是神奇。
他有時候跟個孩子似的,有時候說話、行事,又遠比實際年齡要成熟太多。
宋妙把粥做好,尋了個轉送外食的食盒,下層裝了炭,上層坐一口帶蓋小鍋,那鍋用油布死死纏緊,以免灑漏,方才遞給了何七,又問他方不方便拿。
后者道了謝,直說方便,已經安排好了,又向宋妙訂了過兩天的吃食,才拎著那食盒出去了。
還沒走出酸棗巷,前方不遠處早停著一輛馬車,東枝站在一旁侍立。
——原來那何七一聽說宋妙要做粥的時候,就吩咐東枝快馬去租一輛馬車,此時正好把人接上。
因樣樣銜接得好,等他帶著粥趕到賀家,正好是晚飯時分。
何七先去跟賀家老太太問了好,又說了自己有一家吃慣的食肆,珠姐兒先前也去過,很喜歡,今次看著孩子病了,甚是心疼,便要了一鍋粥回來——這粥喚作咸骨菜干粥,正合發燒人喝。
聽得是外食,那賀家老太太便有些不高興,但看在何七的面子上,又不好說什么,只好道:“既是粥水,我也嘗一口,替我家珠姐兒試個味道。”
這早在何七意料之中,并不覺得奇怪,聞言便把那食盒交給一旁賀家婢女,又交代道:“給我也盛一碗——我也給珠姐兒試試味。”
很快,兩個托盤就送了出來,上頭各擺了一碗粥,一旁又有許多小碟子,裝著芹菜粒、香蔥粒、芫荽段,炸得很香的薄脆,薄脆俱都只有指甲蓋大小——這些都是宋妙單獨用荷葉包出來的。
那粥一直在火上,滾燙燙的,此時一端出來,香味飄散,屋子里的人都控制不住把鼻子吸得快了些。
聞著這香味,賀老夫人本來不當回事的,此時也不由自主多嗅了兩下,忙按著自己喜好添了些芹菜粒、香蔥粒,裹帶著那一點煮落的肉塊,往嘴里送了一口。
粥還很燙,她只嘗了一點點,本只計劃做個樣子,便叫人把粥收起來,推說孫女不合吃,但那一小口粥碰到嘴巴,那香味已經出來了。
很獨特的香味。
賀老夫人一把年紀,喝粥早喝出了經驗,骨頭肉粥更是沒少喝,但是這樣口味的,的確是第一回嘗到。
米香非常足,更足的是粥水里骨頭的鮮味跟咸香,咸鮮已經完全融進了粥里,也不知怎么做到的,比起她從前吃過的粥更香濃。
用骨頭燉湯也好、熬粥也好,要是想讓骨頭味道濃,最好要放筒骨,但是筒骨又容易油膩。
這粥里很明顯沒有筒骨,上頭也根本沒有過多的浮油,但粥底味道就能做到醇厚甘香。
粥體又綿、又滑,骨頭用鹽腌過之后,肉鮮味已經被鎖住,久煮不柴,鮮香味反而更濃,賀老夫人原只是沾了沾唇,此時忍不住整勺都吞吃進去。
非常溫潤的一口,不稀不稠,正正好,她運氣還很不錯,吃到一小塊貼骨肉。
那肉極嫩,尤其香,明明只有一小塊,咬下去簡直像一大塊肉的肉汁迸發在舌頭上,完全就是一口濃縮的肉香。
一般粥里的肉味道夠了,那粥往往就容易咸,粥的咸淡剛好的話,那肉又容易淡,除非分開煮——但這樣又容易肉是肉、粥是粥。
可這一碗咸骨菜干粥完全不會。
骨肉和粥水的咸淡都是正正好的,骨肉香味完全煮進了粥里,粥的綿滑跟米香又煮進了骨頭和肉里,那菜干也很香,微甜、回甘,煮軟之后還有一點牙感,但不怎么需要牙,跟胡椒的辛香、芹菜蔥粒的清香一起中和了骨頭那一點點油膩。
賀老夫人一口接一口,本只是幫孫女試味,試著試著,就把一整碗粥給試完了。